我说道:“这句话,只怕大哥说错了。我今天日里看见他送客的时候,莫说穿的是崭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个,哪里至于吃尽当光。吃尽当光,只怕不能够这么样了。”继之笑道:“兄弟,你处世日子浅,哪里知道得许多。那旗人是最会摆架子的,任是穷到怎么样,还是要摆着穷架子。有一个笑话,还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诉我的,我告诉了这个笑话给你听,你就知道了。这底下人我此刻还用着呢,就是那个高升。这高升是京城里的人,我那年进京会试的时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对我说一件事:说是从前未投着主人的时候,天天早起,到茶馆里去泡一碗茶,坐过半天。京城里小茶馆泡茶,只要两个京钱,合着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带了茶叶去呢,只要一个京钱就够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馆里,看见一个旗人进来泡茶,却是自己带的茶叶,打开了纸包,把茶叶尽情放在碗里。那堂上的人道:‘茶叶怕少了罢?’那旗人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懂得!我这个是大西洋红毛法兰西来的上好龙井茶,只要这么三四片就够了。要是多泡了几片,要闹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听了,以为奇怪,走过去看看,他那茶碗里间,飘着三四片茶叶,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说没有红色,连黄也不曾黄一黄,竟是一碗白冷冷的开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后来又看见他在腰里掏出两个京钱来,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着吃,细细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甚么字。原来他那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看他写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象想甚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象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甚么呢?原来他吃烧饼的时候,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听了这话,不觉笑了。说道:“这个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罢,哪里有这等事!”继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还有下文呢。他烧饼吃完了,字也写完了,又坐了半天,还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个小孩子走进来,对着他道:‘爸爸快回去罢,妈要起来了。’那旗人道:‘妈要起来就起来,要我回去做甚么?’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妈的裤子出来,妈在那里急着没有裤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说!妈的裤子,不在皮箱子里吗?’说着,丢了一个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会意,还在那里说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卖了,那条裤子,是前天当了买米的。妈还叫我说:屋里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鸡儿也喂不饱的了,叫爸爸快去买半升米来,才够做中饭呢。’那旗人大喝一声道:‘滚你的罢!这里又没有谁给我借钱,要你来装这些穷话做甚么!’那孩子吓的垂下了手,答应了几个‘是’字,倒退了几步,方才出去。那旗人还自言自语道:‘可恨那些人,天天来给我借钱,我哪里有许多钱应酬他,只得装着穷,说两句穷话。这些孩子们听惯了,不管有人没人,开口就说穷话;其实在这茶馆里,哪里用得着呢。老实说,咱们吃的是皇上家的粮,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呢。’说着,立起来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钱。他笑道:‘我叫这孩子气昏了,开水钱也忘了开发。’说罢,伸手在腰里乱掏,掏了半天,连半根钱毛也掏不出来。嘴里说:‘欠着你的,明日还你罢。’那个堂上不肯。争奈他身边认真的半文都没有,任凭你扭着他,他只说明日送来,等一会送来;又说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爷可是欠人家钱的么?’那堂上说:‘我只要你一个钱开水钱,不管你甚么大爷二爷。你还了一文钱,就认你是好汉;还不出一文钱,任凭你是大爷二爷,也得要留下个东西来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为了一文钱,到你府上去收帐。’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边掏出一块手帕来抵押。那堂上抖开来一看,是一块方方的蓝洋布,上头龌龊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约有半年没有下水洗过的了。因冷笑道:‘也罢,你不来取,好歹可以留着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脱身去了。你说这不是旗人摆架子的凭据么?”我听了这一番言语,笑说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诉了我狗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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