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将西谷连骈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待进的正屋,只听到琴声潺潺,如流水泻下。西谷连骈神色一凛,示意周围的人退下,独自推开屋门,室内纱幔微拂,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端然坐在背光处,缓缓抚弄着台上的七弦琴。
那琴声亦是熟悉的,时隔多年,西谷连骈依然被这沉静而忧郁的琴声而打动,那仿佛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哀叹,夹杂着困顿和迷惑,以及歧路的徘徊。他于是解下腰间的玉箫,循着那人的调子,呜咽相和。两人不发一言,在这斗室之间以琴箫共鸣,犹如相知多年的挚友,相互抚慰,音声相和,袅袅不绝。
曲必,二人一坐一立,又静默了许久。西谷连骈终于悠然一笑,喟然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十余年来,犹忆当年康河岸边,与殿下秉烛夜谈,桃花半落,疏影横斜,吹箫到天明。”他低声吟道,“吸风饮露天外人,琼花碎玉剑如神。难得殿下还记得臣当日所题的诗句。臣实在是受宠若惊。”
那人却不答话,亦不转身,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
西谷连骈直直跪下身,对着那人的背影一拜,神情甚为恭敬:“臣西谷连骈拜见殿下。”
那人终于缓缓起身,负着手,低声道了句:“连骈君,请起。”
西谷连骈心头一怔,那熟悉的嗓音中已无当日的意气奋发,只透着刻骨的疲惫,叫人听了心酸。他缓缓起身,那人亦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西谷连骈目不稍瞬地看着他,只见他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面色极为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连双唇都泛着青白,与记忆深处那个艳若桃李、丰神俊秀的皇长子杨琼几乎判若两人。
西谷连骈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杨琼伸出手将斗篷缓缓脱下,满头灰白而干枯的头发随之泻下,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余岁,如同已经步入了暮年。
西谷连骈哑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殿下怎会如此……憔悴支离?”
“一言难尽。”杨琼垂眸,淡淡道,“简言之,我被沈碧秋暗算,以至于武功尽失,如今,依旧重伤未愈。”
西谷连骈道:“沈碧秋若不死,殿下终有一天要命丧他手。”
杨琼看着他,目光幽深,缓声道:“连骈君,我还记得你当日曾力谏,说沈碧秋包藏祸心,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可惜,我非但不相信你,还当面斥责。而后,又任由你被贬于西北不毛之地。你心中想必是怨我刚愎自用,远君子而亲小人罢?”
西谷连骈道:“自古忠言逆耳,况且沈碧秋素行巧言令色,蒙蔽视听,离间君臣,并非殿下之错。”
杨琼道:“真是天意弄人。你是我身边最早被贬黜出京的人,却因此躲过汉阳楼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的唇边泛着笑,眼中却满是深深的哀伤,“我乃不祥之人,凡追随我者,无一有好的结果。而我,终究是众叛亲离,唯剩孤家寡人而已。想来,也是我素来一意孤行的报应。”
西谷连骈道:“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卷土重来未可知也。只要殿下有一雪前耻之心,就有扭转乾坤的机会。”他的眸光中闪动着激越的光芒,“殿下终于肯走下擎云山,又千里迢迢来到陈州,臣甚为欣慰。”他上前了半步,难掩激动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其实,臣一直在等殿下。殿下可知道么?”
杨琼道:“当年,我曾发过誓,永不下擎云山。若非穷途末路,绝无颜面来见你。”他深深叹了口气,“当日是我默许将你逐出京城,而今想来,怎能不心怀愧怍?你是戊戌年的进士,第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名动天下。若非因为受我连累,以你之才,怎会多年来一直屈居边城,只做了个小小的通判?我还记得当日你送呈的万言书,字字珠玑,胸怀天下,而今亦无人能出其右也。”杨琼低声道,“连骈君,你曾如此信任我,我却负了你,不但听信谗言将你驱逐,还连累你壮志难酬,你难道不恨我么?”
西谷连骈哈哈大笑起来:“殿下何出此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乎一时之得失?况且,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想当年我赴燕京参加京考,却因出生低微,投名无门,四处碰壁。那些达官贵人们只把我呕心沥血所写的万言书当做笑话来看,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一气之下,便想离京,再不参加科考。谁知绝处逢生,竟遇到了殿下。也只有殿下一人,将我的万言书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数遍,还在含元殿召见了我。此情此景,西谷终生不忘。”
杨琼叹息道:“我那时正值年少气盛,血气方刚,西谷所写的字字句句都叫人热血沸腾,尤其你是对西北边城及渤海旧部的见地,深得我心。”
西谷连骈作揖道:“那日,臣在含元殿中初次见到殿下,只觉得世间万物在殿下面前都黯然失色,殿下肯聆听臣的只言片语,亦是臣三生有幸。岂料殿下竟能将臣的万言书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臣一介布衣,竟能得殿下这般看中,实在万死不能报其一也。从来万两黄金容易得,人生难得,唯有知音而已。士为知己者死,若无殿下的提携,焉有今日的西谷连骈?就算殿下后来受奸人挑拨,将臣驱逐,臣亦无所怨言。”
杨琼的神色微微一凛,他缓步走到窗前,修长的指尖轻叩窗棂,沉吟道:“屯兵、简政、推恩、释权、峻法,”他转身看着西谷连骈,低声道,“西谷,可曾忘却昔日之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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