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墨再去看爷爷的时候,眼睛红肿的像两个大桃子。
病房的荧光灯照着爷爷消瘦蜡黄的脸,爷爷一脸平静地睡着。
夏语墨默默地坐在病床旁边,隔壁床位的老人也都睡着,他们的家人静静地坐在一旁读报、玩手机。只有照顾爷爷的护工在里间的洗手池前哗哗地洗着东西,水流声传出来,像是刻意要把死一般的寂静打破。
不一会儿,那护工从里间捧着塑料面盆走出来,见到夏语墨,便轻声叹了口气。
夏语墨并不愿开口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把视线垂到了自己的脚尖上,背弓得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虾。
可那护工放了面盆后,又走来把手搭在了夏语墨的肩膀上,好意地轻拍了两下,说道:“小姑娘,不要太难过。”
这句话柔软地递进了夏语墨的耳朵里,却好像一下子改变了形态,像尖刀一般朝心脏垂直扎去,伴随着那轻得微乎其微的来自别的病床的骚动——或许是他们转身时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许是带动了板凳发出的咯吱声,又或许仅仅是递来目光的声响,都叠加于那把“尖刀”之上,把夏语墨强撑了片刻的坚强给摧毁了。
她静静地朝着爷爷的白被单伏去,把脸埋得严严实实的,眼泪早已经在被单里四下漫开了。她伸手轻轻抓住了爷爷粗糙的大手,那手比往常要凉一些,但那温热足以暖到夏语墨心里;那手虽然没了力量,但凭着粗硬的皮肤和满手的老茧,愣是没有半点示弱的样子,叫夏语墨觉得安心。
邻床的热心阿姨走了过来,伸手搭在了夏语墨的背上,弯腰朝着她耳边热热地说:“妹妹,真的不要太难过,不然一会儿你爷爷醒过来也要难过的。”
对,就是怕被安慰——夏语墨竭尽全力忍住了哭声,但背却不由地起伏抽动。
那阿姨却继续安慰。
夏语墨哭得难以收场,又有几个热心人走来安慰她,她却偏是不肯把头抬起来,也不能依他们所说的“不难过”,她恨不能把自己哭晕在白被单里。
忽然,被夏语墨越握越紧的那只大手轻轻动了一动,从夏语墨的手中抽了出来,覆在了她的脑袋上。
病房静了下来,夏语墨仍不把头抬起来。
那大手时不时地轻拍夏语墨的脑袋,许久都没有人讲一句话。
那大手用粗糙的拇指头轻轻摩挲着夏语墨后脑上上的头发。
又过了许久,夏语墨在被单上蹭干了眼泪,鼓足了勇气抬起了头——抬起头的瞬间就好像是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充斥着一瞬间的眼花缭乱和头昏脑涨。
她唯一看得清楚的是爷爷关切的笑,那颇为吃力的角度里,爷爷的双下巴又登场了,大大的鼻孔和浓密飞舞的眉毛从那个角度看来都有些夸张,从留下了两道缝的眼睛里,含着无限暖意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夏语墨的脸上挪开。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夏语墨,就像从前一样。
“妹妹哭鼻子啦?”爷爷开口了,头一两个字几乎听不清。
夏语墨伸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要哭?”
不等夏语墨回答,身后的阿姨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笑道:“老爷子你醒啦,小姑娘家哭嘛总是因为考试考得不好跟男朋友吵架之类的……怎么样,你嘴巴干吗?叫小张给你倒点水来,小张啊……”
那热心阿姨絮絮叨叨说了一串,护工小张也心领神会地一边倒水一边接过话茬:“喔哟,这天可是越来越热了噢,老爷子喜欢吃什么水果啊?”
夏语墨不由自主地揪起了手边的被单,也不知为什么,此刻她讨厌极了这份好心,她痛苦得想要嚎啕大哭,但四周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成了主角或是导演一般,极力要求她配合着控制情绪。
她一下子扑到床单上奋力地呜呜哭着。她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不要告诉爷爷这噩耗,还是希望爷爷此刻就知道。
总之,她不管不顾地哭着,而身边恼人的用作掩饰的话语也不绝于耳。
但是最终爷爷还是轻而易举地记了起来:“我女人呢?花呢?花怎么还没来?”
没有人告诉他真相。
直到爷爷去世,也一直都以为“花”着了些风寒,躺在家罢了。
爷爷叫夏树根,奶奶叫樊花,光是名字就仿佛是天作之合。也确因这名字,这村的夏树根和那村的樊花被人撮合到了一起。爷爷赶过鬼子打过仗自然是了不起,奶奶躲过轰炸也是不简单。日子稳定后,两人踏踏实实工作,生儿育女,还打得一手好麻将。可惜晚年之时一对儿子儿媳死于意外,老两口把一双孩子接到了自己的老屋里,日子便继续和和乐乐地过下去了。对爷爷奶奶而言,什么风浪都只是个插曲,只要能打得麻将,即便日子颠倒着过又怎么样呢。
奶奶一辈子跋扈,爷爷一辈子和顺,有时一个看起来倒像是个彪悍的男人,一个看起来倒像是个温柔的女人。奶奶破口大骂着拿扫帚朝着爷爷背上打去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把爷爷的物件一箩筐地朝庭院里扔去也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每当夏语墨想要为爷爷出头顶撞奶奶几句的时候,爷爷总要笑眯眯地朝她摇手,祖孙三个只好默不作声地在院子里捡拾掉落一地的东西。那时候的夏语墨不懂,爷爷到底为什么要忍受这般的不公平,这般的无理取闹。直到眼见着爷爷奶奶阴阳两隔还不能让活着的那一个直到真相时,她仍不太明白,爷爷到底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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