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带着草帽, 遮住了半个脸。走着走着,良薇就惊呼一声,停下脚步专心察看一只蚂蚱。音仪穿着印着碎蓝花的布衣,又宽又大,身体显得有些单薄, 不理良薇,仍旧前行。音仪正走着,身后的良薇就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一把将音仪的草帽拉下, 然后咯咯笑着,冲到了音仪的前方。
音仪也追上,扯下良薇的草帽。两个人头都露在白花花的正午阳光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咯咯地笑了不止。 笑累了,她们就重新扬起脸,蹦蹦跳跳,还唱起了歌。
天空蓝得仿佛在融化,路边几棵孤零零的柳树打盹般地静止。天地无穷尽地伸展着,一直到远处的地平线。
走着走着, 就到了一个草坡。草坡脚下是一簇簇淡黄色的野花。 两个女孩子弯腰掐了两朵,互相插在背后的草帽上, 然后就往草坡上跑。当她们冲上了草坡,就精疲力竭地仰头倒下, 把大草帽拉过来, 盖住了脸。
音仪正喘着气, 透过草帽的点点空隙隐约察觉有个影子压过来。 她拉开草帽,坐起,意外看见了一张男生的脸。
他的眼睛幽深, 头发毛毛草草地有些零乱,象刚躺过似的,此时在正午的阳光里晒得发亮。音仪看见那双眼睛,第一感觉就是她可以顺着那两个瞳孔走进去, 发现一个另外的世界。她被迷惑住了。
良薇也腾地坐起,发现了男生,叫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吓了我们一跳。
男生有趣地望着她们两个, 笑了,说: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
原来他已经在这儿, 而自己和良薇刚才还嘻嘻哈哈的。音仪有点不好意思,眯着眼睛,静静地瞧着他。良薇却不依不饶,说:原来你一直躲在这儿?是不是打算偷懒啊?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男生仍在微笑。 他望一眼音仪,然后冲着良薇说:都说你们一班的女生厉害,总算领教了。说完,他转过身,扬扬手里的一本书,大声说:告辞了!便走开了。
音仪望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心里竟然有些遗憾他就这样走开了。男生和女生本来互不搭理的,他知道她们来了,自己走开就是,他却偏偏站在那儿微笑, 跟她们搭话。他还暧昧地看她一眼。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音仪,而他的眼神虽然短暂,却似乎别有深意。音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象一颗充满未知和诱惑的种子一样,在她的心田里慢慢生根发芽,再也吹扑不散了。
之后那个男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音仪的眼前。
在农场的那两个星期里,她只是偶尔见到他。他好像在五班,总是排在劳动队伍的后面, 午休也不在同一个房间。但劳动之后回到了学校,她就会时时在教室门外见到他了。早先她也一定见过他多少回。初二五个班的教室都再同一走廊,上课前后,间操时,所有的人都走廊里出出进进。但之前的音仪也只知道本班的男生,而跟他们也没有多少交往。 所以对外班的人,尤其是男生,自然视而不见。现在她也并没有特意去找他的影子。但是只要他出现,她就会感觉到。而一旦知道他就在旁边,她的心就有些异样的矜持, 就不愿意很疯张。
音仪,你知道那天我们在农场草坡上撞见的那个男生吗?他叫齐汇南, 汇的汇,南方的南。听五班的人讲他是他班的大才子。他们班出作文选,他一个人就占了半本呢。良薇无比羡慕地说。
那张脸。 那双眼睛。齐汇南。五班的大才子。这些信息闪电般地交叠在一起。音仪的心猛跳起来,象被飞箭射中了一般挣扎着。她的脑子有些空白,嗡嗡响着背景的声音。她问:作文选?为什么他们班出作文选?
他们班任是语文老师,特级教师,只教他们一个班,当然就只管他们班啦!良薇没注意音仪的变化,解释说。
没过多久,那本作文选就发给了全年级,人手一份。
它约半寸厚,封面白纸红字,简单写着:青林中学学生作文选。 音仪在教室里匆忙翻了一下。
里面大概收了二十多篇作文,的确,有一半是齐汇南的。
音仪不想流露出她对他的关注。她把书里,一直等到回家了,一个人躲在屋里,才把它象桩秘密一样抽了出来,一页页地读。
齐汇南写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充满超出年龄的学识和理想。别人写的是老师,父母。 他考古问今,追念屈原,解析楚辞元曲。
同样是初中生,他怎么如此博古通今?她突然觉得自卑。自己是多么的昏昏噩噩,象只缈小平庸的鸭子,每天无知地奔来跑去,一无所思。而如今她猛一抬头,发现跟前就有一只超群绝伦的天鹅。他遥望高远的天空,举翅待飞。
他是准备好飞翔了的。他立志改变中国文学。他如此才华横溢。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好像一下子把音仪熟悉的穹窿戳了个大窟窿。她望出去,发现天空原来如此辽阔高远。她既然看见,就无法不对自己平庸的现状感到痛苦,对自己和他的距离感到痛苦。
她忍不住一遍遍地读着他的文章。她顺着他慷慨的文字,走进他内心世界的植物园,在他的奇花异草间留连忘返。顺着他那双眼睛的隧道,走入他少年壮志的心。
他使她惶恐,使她激动,给她本来无忧无虑的心套上了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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