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哑巴看起来更难过了,一张长满老年斑的脸皱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有血丝。他弯下腰,在自己的左边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颗老旧的五角星,又赶紧塞回去,再在自己右边的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点钱,于是塞到王彬手里。
刚好是十个鸡蛋的钱。
王彬推辞,老哑巴又塞,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火车来的时候,老哑巴趁王彬看车的工夫,将钱塞到了他的背包里。
火车停了,王彬拎起放在三轮车上被子脸盆和一干零碎,还有仍发着酸气的杯子饭盒,上了车。
他在车窗里挥手,看见贺慎平口袋里的笛子,于是喊道:“贺先生,吹首曲子吧,吹你老对着火车站吹的那首。”
贺慎平拿出笛子,朝着这趟绿皮火车开来的方向,吹了起来。
他想起玉阁和玉楼很小的时候,顾嘉珮教他们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玉阁最喜欢那句“去去莫迟疑”,玉楼却更喜欢“来时莫徘徊”。
他想着往事,脸上浮起久违的笑。
在穿过整座站台的绵长笛声中,突然地,一声少年独有的、带着试探意味的“爸——”从贺慎平身后的车厢传来。
笛声戛然而止。
一声更响的“爸!”再次从后方传来,这次声音更近了,更快地击在了贺慎平的后脊梁骨上。
贺慎平还没来及转身,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了。
等他转身的时候,才发现那姿势有多奇怪:贺玉楼抱着温月安,腾不出手来,温月安张开的双臂悬在空中,过了片刻又马上收了回去,小声喊:“贺老师。”他仍是一副童音,语气却并不像小孩。
贺慎平点了一下头。
可能想念真的积攒了太久,他张开嘴后竟只剩下一句责备:“玉楼,你怎么把月安带出来了?”
温月安说:“贺老师,我求师哥的。”
贺慎平问:“嘉珮知道吗?”
贺玉楼说:“我妈出差了,玉阁吵着要跟去,家里只有我和月安。爸,别担心了,我们明天就走。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旁的都没带,就带了一整背包的书,都是贺慎平从前喜欢看的。
“还有一本字典,爸,你信里说在教人写字,月安就叫我带一本过来。”
贺慎平拿起字典,说:“等我一下。”
他走到车窗边,趁着火车还没开,将字典递给了王彬。
王彬接了,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一连声说:“谢谢,贺先生,谢谢。”
贺慎平点了点头,道:“我原该教你的,那日江先生写的是苏轼《定风波》中的后三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默念了几遍,笑起来,不似之前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黝黑的脸,有点憨的样子:“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比做英雄好些。”
火车开动了,王彬远远朝月台上仅剩的几个人喊:“保重。”
回瓷器厂的时候,老哑巴还是蹬着三轮车,这次上面载的是温月安和贺玉楼带来的书。
快要到瓷器厂的时候,老哑巴停了车,比划着叫他们等等,然后把堆在厂墙一侧的干柴和煤抱到三轮车上,让两个孩子藏到柴火煤堆里,把人顺利带进了瓷器厂。
白天工人上工的时候,贺玉楼和温月安就躲在锅炉房里看书,老哑巴负责照看他们。等工人都下了工,老哑巴便他们往贺慎平画画的地方带。
贺玉楼拿出先前温月安在纸上画的杯子,贺慎平看了,眼睛一亮,显然是满意的,却不急着夸奖,只问:“是谁画的?”
贺玉楼说:“月安。”
贺慎平仔细再看了看,说:“玉楼,你看,月安也把你的名字画进去了。”
贺玉楼看一眼温月安,笑起来。
温月安看向一边。
贺玉楼说:“爸,能不能做两只一样的杯子,月安和我一人一个?”
贺慎平道:“先前在信里答应了你,施釉烧窑的时候便多留了两个杯子,是我跟厂里买的,原是怕画坏了才留两只,那你仔细些,两只都画好。”
怕被人发现,屋中只点了一盏小灯,贺玉楼捧着一只杯子在灯下琢磨图案,温月安捧着另一只杯子看灯下的贺玉楼。
贺慎平在一只没有上釉的白瓷镇纸素胎上绘青花,一边画一边告诉贺玉楼和温月安釉上彩与釉下彩有何分别,应注意什么。
贺玉楼在纸上练了好多遍,有了把握便在杯子上勾勒起线条。
他画完纹样,眼睛也不抬,可却像头顶长了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似的,勾着嘴唇道:“温月安,你不画画,看我做什么?”
温月安收回目光,提笔小心翼翼地开始勾他的月下楼。
贺慎平瞧了一眼两人的杯子,道:“勾完便可以填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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