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段时间被房东赶了出来,又找不到合适的住所,办公室都堆了我的标本,没有睡觉的地方,我就睡过这个学校里每一条长椅。幸好天津少雨,否则我就要去垫着报纸睡走廊了。啊……夏天真好,草坪踩着好舒服。”
徐朝雨偏头看他,忽然也坐在长凳上,本来摊开手的迟林连忙坐的规矩几分,她竟然弯下腰去,也把木根缎面的鞋子脱掉,两只穿着针织袜的脚,也踩在了草坪上,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踩了踩草坪,转头惊喜道:“好舒服呀!我还是第一次踩在草坪上!这个鞋有点太硬,我也是、也是累了。”
她有点微微脸红的窘迫,最后一句的理由听起来确实现编的。
迟林转过头去。她说她从来没有踩过草坪,就像是个封闭几十年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孩子,亦或是常年失明、头一回恢复视力就看到了彩虹的人。她为了草坪惊喜不已,甚至弯下腰去,伸手抚摸了一下青草,看着草叶穿过她指尖。
迟林道:“是小时候不让你脱鞋踩草么?”
徐朝雨点了点头:“好像不只是我,好多女孩子都不让脱鞋乱踩的。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夸赞历史上那么多狂士,什么荒唐事都做过,大家却都称赞真性情,我却连踩一下都不行。”她站起来,提着裙子开始在草坪上乱走,旁边有个池子,她又坐在池子边,本来不敢似的,后来又生出一点叛逆似的下定决心,忽然伸手拍了一下水面,去吓池子里的鱼。
前一段时间迟林养过一只鱼鹰,那货吃他每天从菜市场买的好几斤饭菜还不够,还到学校池子里乱吃,噎的站在草坪上嗓子眼都塞不进去,仰着头卡着都不肯吐出来。南开几个池子捞出来估计上百斤的锦鲤全让它吃的不剩下,就只有几个年长的王八缩在角落不肯出来。迟林又被告状,不得不自掏腰包买了点廉价鱼苗,然后把自家鱼鹰送去河边自生自灭了。
这会儿徐朝雨逗水,把那安家了还没几个月就吃的堵满肥肠的菜场鲤鱼,惊得从水里跳起来,她大笑着拍水,忽然转头看向迟林:“啊……我是听他们说了好多你的事情。还查了查以前的旧报纸,上头写了好多你的笑话呀。你平时都是这样么?你每天都过的这么开心么?”
迟林以为还能瞒住她,显然她已经知道了。迟林脸上有点挂不住,又想着自己都在大家闺秀面前脱鞋了,还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他道:“其实也没有啊,不过……我确实有点没心没肺的,只有因为半夜玩非洲鼓,让房东赶出来的时候……才感觉生活艰辛吧。”
徐朝雨垂下头去,用手拨了拨水面,笑道:“真好。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活的这样开心,这样肆无忌惮。今天有学生在那儿说起宝钗来,我倒真觉得我自己像宝钗了,倒不是说性子如何,就是长大了会守礼了,心里总是悬着一份忧虑敏感,拼命想让自己变得‘合适’。或者说得体。”
池塘边,偶尔有几个学生走过去了,她们也那么肆意,伸手捡了个石头,在水面上打了个水漂,隔着小桥喊道:“迟先生!您可别玩鱼了!给我们生物科解剖留点实验品吧!”她们说罢,又笑成一团,三步一回头的跑走了。
迟林望向徐朝雨的后颈,忽然道:“我幸运,有能力又不用承担责任罢了。你也有一样的幸运,当然也有一样的能力。我也不是没吃过苦吧,就是我觉得那不叫吃苦。而且,你来国史科教书,会被我带坏的。张狂,最容易被传染。”
徐朝雨忽然转过头来,有点急切又有点斩钉截铁:“那就传染我吧!我——我想要不看别人的眼,我就是想要……像你一样。”
迟林之前与她作为笔友,通信了大概有半年多,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也能感觉到她冷静克制语气下,那点赤诚,那点想要打破一切的冲动。他好几次都想问她的身份名字了,但却被她几句话略过。
而好几次,迟林都觉得,她想要说些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事情,或又写了她自己的名字或住址,然而最后到他手里的,都只是一行行被墨水涂黑的痕迹。
这些日子,他终于知道了她身份,去查一查以前的事情,并不难。
徐朝雨忽然一句:想要像他一样。就仿若在河对面唱歌却不肯看他的少女,忽然有一日拎起裙摆冲入水中,把溪水踩得水花四溅,大笑大叫着喊着他的名字,朝他跑来。
徐朝雨抬头道:“我嫁过人了。我都跟他结婚过四五年的。”
她像是看他的反应,却又不在乎他的反应,就是要说出口似的。她要硬着头皮,要死杠上那些所有人都不敢说的事情。
迟林忽然身子一松,两手插在兜里,笑道:“我知道啊。”
徐朝雨语气更低更确定:“是我杀了他的。”
迟林笑:“我知道。其实——我把之前校长的那两条金龙鱼吃了大半,从来没吃过这么贵的鱼,没想到味道还一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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