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里的宴会,有平胸的舞姬、寡淡的酒水、正襟危坐的宾客与值得夸耀的文质彬彬。
卫宁之忍着哈欠应付寒暄,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酒,直到醉意涌上,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景临飘渺的声音:“云将军护国有功,当重赏……”
卫宁之有些恍惚,正嘀咕着“整天这样说话迟早累死”,偶然抬头,恰好撞上景临的目光,隔了一整座空荡荡的殿宇向他射来。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华衣像蝴蝶隐隐现现地消失在人群中,他逃出了宴席。
卫宁之撑着宫墙弯腰吐得摇摇欲坠之时,身后终于有一双手扶住了他。景临扬起眉看着他拭去冷汗转向自己:“酒量不错。”
即使卫宁之因为这句话而脸红了,景临也看不出来,卫宁之早已醉得面若桃花。他朝他咧嘴笑了笑:“臣心情不佳,醉酒失仪了。”
景临说:“无妨,我喝半杯就会倒。”
卫宁之又软软地晃了一下,景临松开手,他索性就地在殿侧玉阶上坐了下来。皇帝俯视了卫宁之片刻,面无表情地坐到他身旁,理了理玄黑的衣摆。
“卫爱卿,你是在边塞长大的吧。”
“是啊。”卫宁之眯着眼,将万千宫灯看作了大漠繁星,那时他的人生还没走向畸形。
景临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边塞……有什么好玩的么?”
“好玩?”卫宁之被逗乐了,“一天到晚就是站岗习武,商车倒是会带来些新鲜玩意,可看多了也腻了。小时候我还以为全天下都是这样,来了这里才发现……”
“那为什么还有人迷恋那里?”景临轻声问,“为什么回了京城还会走?”
卫宁之苦涩地住了嘴。
“……至少,陛下去了那里是不会开心的。”卫宁之笑着说,“那儿的男人都能把酒当水喝呢。”
景临突然动怒,修长冰冷的手指钳住了卫宁之的脖颈:“你觉得很好笑么?”
卫宁之骇然挣扎,但景临力道大得无法反抗。卫宁之在窒息中流泪,景临扬着讥讽弧度的唇离他只有半寸,杀机在瞳仁里汹涌:“你父亲举荐的人,都是他的同类,只配活在黄沙里!”
景临渐渐松开了手中柔弱的颈项,卫宁之闭目极力喘息,仍旧抑制不住地呛咳。
“陛下。”他轻声说。
卫宁之想说很多话。比如:你封赏的那个男人冒领了我的一生。
又比如:我在梦中都能看见你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卫宁之深深地吸气,最终只是说:“陛下,我做你的同类。”
景临起身走了。卫宁之在杀气腾腾的月光中蜷缩成一团。
【五】
这一年景临三十岁。
云翰抬着手顿了顿,终究没有叩响御书房紧闭的门。
他又是为了加封名号而回京的。他在洗尘宴上拜见了景临,被玄黑华服包裹的天子端坐在他不可仰视的高处,冷淡且疲惫地说:“云将军护国有功,当重赏。”接下来是冗长无用的名单,装点彼此的尊严。云翰好笑地垂首:“臣叩谢圣恩。”
云翰收了许多赏赐,却拒绝了封地。他令人敬佩,彷如为君主量身定做的完美臣子:只负责立功,不招惹猜忌。
两人终究都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云翰成了边关的神明,而景临成了与父辈一样的万仞冰山,接受千万人的效忠。昔日点在自己掌心的手指,而今只会抚在层层奏章之上吧。男人转了个身,决定缓步离开。
御书房的门却轻响一声开了。倚门而立的君主像是不适应户外的灿烂阳光,微眯着眼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通报?”
云翰跪见他的陛下,景临说平身,于是云翰站起来低头看着他。景临还是得仰视云翰,正如有些事情是他穷其一生所及不上。景临垂下矜持的眼睫:“今天阳光很好,陪我去走走。”言毕便起步领路,不容回答。
云翰跟在他身后,看见了帝王的手,玉砌的指尖沾着未干的墨迹。他像看见什么稀奇玩意般弯了弯嘴角。
然而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做冒犯君威的事。云翰跟着景临走向熟悉的花庭,步履相闻,踏过十二年漫长的时光。景临的神情有些茫然,但景临习惯了将不该流露的神色悉数掩藏:“为何不接受封地?”
“麾下无人可堪重任,臣不敢离开。”
“很好。”景临轻描淡写地拨弄手边的花叶,“有你守着,边境也可多消停几年。”
“谢陛下信任。”
景临笑了一声,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两眼:“战神也有白发了。”
“陛下却丝毫未变。”云翰微笑着说,“贫瘠关外,总比不上这儿的春水繁花。”
景临松开他,转身沿着蜿蜒的白卵石折道穿行:“既然如此,是什么事让将军立誓不回来?”
“因为夜宿大漠,朔雪如席时,军中会有人吹两声笳。”
景临默然片刻,背对着他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那年我让你收全三十城再回来,是我愚昧了。再收三百座城你也不会回来。我以为你扛得住危险和孤独,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是向往危险和孤独。”云翰并不否认,含情脉脉地说着残忍的话语:“臣本性愚钝,便如顽石,注定要站着死去。”
他的确盼望着在苦寒中形销骨立,成为和着烈酒高唱的歌谣。景临是他遥望的月白花,是南国悱恻的雨水、比盐碱地更空泛荒芜的诗句,是昏昏年月里绮丽而无用的一切。他最喜欢它们,是在遥遥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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