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深知更深露重,夜半叨扰,实属无奈,还请诸君恕罪。”
太守府东厅,门庭紧闭,高位上坐着两位皇室殿下,下首则是尊重三代的当朝丞相,花仲钦。厅中男子恭谨拜立,额上微微透着一层薄汗,一言一字,皆是无上沉韧。
时至如今还敢在宸极帝姬面前梗直了脖子称一句‘下官’的,想来也只有眼前这三朝元老,一代名相同他的几个入室弟子,得意门生了罢。
时已过四更,重华揉了揉额角,媚重的凤眸里颇有些不耐,道:“叨扰与否,就看少师大人要说的是什么了。”
少师昙心头一颤,毕竟是从未在京畿御前供职的,眼下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强自镇定的压下一丝战兢,他又复向面前三位拜了一拜,方才开口述道:“下官日前曾收纳一名幕僚在府,该人自称荒玄,自云乃一北境没落门第出身的贫寒书生。下官观其行止谈吐,起初只觉其文思通达,颇有贤才,本有心栽培重用,熟料日前花朝节庆祀,下官于府中摆宴清客,席间酩酊,却听此人朦胧间蹦出一句南腔软语,听那语调词音,分明,却是故夜国京畿卫城之地的方言腔调。”
说道此处,少师昙微微一停,偷眼看了看自己恩师一眼,见其并无阻拦之意,方才敢继续道:“下官心知此人有异,潜心观察数日,又派人去查其家世故里,果真皆为编造,今圣驾羁留两色不过寥寥之日,是以下官斗胆,此间不得不夜半冲扰,请两位殿下、相爷恕罪。”
屋室里,诡异的寂静着。
帝姬不语,鬼面下眉头微蹙,无人知其情绪,只见其手中一只瓷盏,微微被握出了浅痕。
王上不语,丰眼烈厉如电,不知道究竟是兴奋多些,还是恨怒盛些。
花相不语,而他,只是微微偏过头,打量着上位的那对兄妹。
自征和二十二年帝姬入帐,共定王指点杀伐之后,许多年里,花仲钦每每见到这对面不和心也不合的兄妹,却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四个字——狼狈为奸。
至少,这些年在对待夜国旧臣余孽的事情上,这两人从未让他失望过。
半晌,重华启口问道:“人在何处?”
少师昙一怔,连忙回道:“还在幕府之中。”
永绶殿下眯了眯眼。
少师大人连忙剖白道:“永绶殿下容禀,此事涉及故敌国,下官不敢妄自裁定,又因虑及此人自荐于府,委实蹊跷,且近来逐明岛屡有进犯之意,下官愚钝,恐其中有何万一,为愚所无才察之,是以不敢妄为,深恐打草惊蛇。本意上递密折,叩请天听定夺,不想雪顶大宴竟定于此时,是以方至今日才敢冒昧拜请两位殿下及相爷定夺。”
内忧外患之际,其人来历又难查,这样做,却是无可厚非。
忖度片刻,两鬓斑白的一代名相开了口,耳顺沉音,饶是稳健,只问:“你既潜心观察,监视数日,可见该人有何异动?”
“不曾。”少师昙垂眸皱眉,低低道:“这便是下官不通之处。”
若为细作,也该传递消息,若在筹谋,也该有所作为,可小半年过去,那人,竟真是毫无异动。
场面又不意外的沉寂了片刻,忽而,宸极帝姬道:“把人带过来。”
少师昙脑子一懵,还当自己听错了,抬头惊惑的一问:“现在……?”
一声浅浅的冷笑自鬼面下传出,宸极帝姬搁了茶盏,淡淡道:“少师大人若是想叫本宫同王与相爷在此地枯等至天明,本宫倒也不介意客随主便。”说着,转而朝花相问道:“相爷,您觉得呢?”
花相眼下也是困倦的很,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大半夜不得安睡本就气不顺,又听伊祁箬这样一说,心思一转,作势愤愤道:“深更半夜,本相都为个小子跟这儿熬鹰,怎么,你还心疼,不愿扰人清梦么?”
少师昙被唬了一下,连忙告罪,“不敢不敢,下官万万不敢……”
说话,出门遣人行事。
又有小半个时辰,当那一身雪青衣衫,稍显凌乱不整的青年被绑了来时,伊祁箬投去一眼,眼神一紧的同时,似乎还看到那人尴尬的憋回去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哈欠。
大半夜的,显然是既迷糊又没睡醒样子,看着下头说跪不是跪,说坐不是坐的人,花相忽而有些感慨——心真大呐……
感慨着感慨着,一代名相便捻须叹了一句:“容颜清扬,芝贵兰阶,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垂立一旁的少师昙擦了擦汗,心道,困成那样,你哪儿看出来他兰芝清扬,很是不错了?
正当少师大人这头酝酿好了说辞,才要启口时,宸极帝姬却忽然清冷冷的说了一句:“带下去吧。”
少师昙又是一懵。
连重华都蹙着眉看向她。
伊祁箬摆了摆手,少师昙无奈,也只得领命,一时肃清了场面,仍只剩四人在室。
还是花相怅怅然先道了一句:“老朽愚钝,虚长了后辈这四十几岁,倒是忘了,帝姬才是折腾人的始祖呐……”
伊祁箬不说话,重华便问:“你叫带人来,却又不问不查?”
她想,若非眼下花相在旁,这位王只怕又要同自己动起手来,喊两声骂两句才罢。
“不必查了。”顷刻,轻出了一口气,她道:“此人名唤逐鹿,正是昔年夜国逐鹿城主,上柱国大将军聂宵练幼子。”
此言一出,满室是真的静了。
唯那几声呼吸,却忽然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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