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淡淡草药气味,激得我一蹙眉。他也不说话,只取了一方干净帕子置我手上,搭了脉。
静默许久,只是皱眉:“这般痛楚,娘子也忍得?”
我淡淡一笑,侧了头往身后那团软垫上靠了靠:“嗯。”
“这病由伤寒触及隐疾,娘子本是体弱,恕老夫医术浅薄竟无力为天,实在是有负陛下嘱托。眼下老夫也只能为娘子开几贴暂缓病痛的方子了,娘子这些日子若有什么喜欢的事情,都趁早做了吧。”
这番话意料之中,我笑着听着,心里却又莫名欢喜。
“唔,只怕我要御医做几件事情了。”
“但讲无妨。”
“我听闻惠庄皇后生前一直由你医病?”
“正是。”
“我要那剂药,叫什么五石的。”
话一出口,那御医便是一颤,我不慌不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折好,递还给他。
“御医尽可放心,我这般病入膏肓之人,总也无心断了他人生路,你与我大姐的买卖,我没心思告诉皇帝。可倘若御医不肯施舍给我……”话一停顿,口里满是腥涩血味,这几日在嘴里一直未曾消下去,我也一直未尝惯。
慢悠悠探手取过茶碗,抿下一口,再将那血咽回去,雨前茶味道偏苦,掺着鲜血的滋味实在有些古怪。再抬了眼,眉尖眼底皆是笑意盈盈。
那御医嗅觉灵敏,看我动作也十分真切,半天长长叹了口气:“娘子这一家人,各个都不是惜命的主儿,那五石何其阴毒,医者父母心,老夫也遵医德,若非贵妃娘娘以老夫家人相要挟,如何开得出那样的方子来?那药一旦服用,便会即刻成瘾,一日都不能离了它,况更兼病痛加倍,阳寿减半。”
半天又摇了摇头,将那折好的帕子放回衣箱之中。
“娘子还有呕血症状,老夫回去再为你调制几味药,皆制成丸,便于携带,亦不会教旁人发觉,安三娘子且珍重。”
我点点头,为自己拢了拢被头,闭上眼:“静待御医佳音。”
屋门吱呀一声,一开一合,屋中也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那盏微碧茶水,其中有一道血丝慢慢泅散开来,舒缓姿态,一杯碧绿茶汤便有些发褐色,看了半天,终是一饮而尽。
痛意再袭来,握紧双拳坦然受之,骨节处尽是惨白,仿佛里头一段骨头就要破皮而出。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即是动了心,那无论是怎样的痛楚,就都该受下。
心里只想,那在江南的两个月,该是怎样欢喜的日子。
何况她有两个月属于我一人的,我呢,下半辈子都是她一人的。
说来还是她占了好些便宜,怎么倒是我欢喜得不行?
笑着摇摇头。
只吃了几粒药丸,身子骨也有了好些气力,府内下人皆道,宫中刘御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安三娘子这般重病亦能诊治。
安三娘子非但痊愈,甚或精神更甚以往。
锦绣江南,水光接天。
我同娃娃去的时候,正好遇着一场雨。长安没有这般温柔连绵的小雨,怪有些美人柔情的味道,我一路上看着什么都新鲜,买下一把只角落描着一枝素梅的油纸伞,又替娃娃选了边沿描着一圈水墨芙蕖的软绸伞。
小摊主嘴巴很甜,拈着软软的调子道:“听着口音可是外乡人?二位好眼光,这两把伞皆是精品,本地没有梅花,这样的花样最是新奇,水墨芙蕖可也风雅。”
又问我们:“二位哪里人士?”
我诚实答道:“帝都底下讨生活的。”
小摊主听了面色有些惋惜,送了我一个描画的小团扇,道:“长安活着也不容易。”
我笑嘻嘻的接过去,连连道谢。
娃娃愣了会儿,大抵在思索什么,半天说道:“绸子的伞遮雨么?”
小摊主哑了会,如实道:“不遮。”
娃娃听后点点头,将那伞收在身边,慢慢掏出银两来。
“遮阳?”
“遮。”
“油纸伞呢?”
“遮阳不如绸子。”
“甚好。”她抿嘴笑了笑,我愣在一旁看着,只觉犹如乌云之间破开一道熹微。
犹未回神,手被她握在掌心,分我一半油纸伞遮雨,凑得与我极近。
“省下钱盘个屋子踏实住下来,这伞我同撑一把就是了。”
掌心温度还是凉凉的,我握紧一些。这五石如那御医所说,前一个月身子犹如常人一般,只下个月,药性变毒,一寸一寸蚀骨噬腑。
我眼□轻如燕,好得不能再好。
于是笑眯眯将头靠在她肩上,道:“这江南连男子说话都是这样温柔……”
“你喜欢?”
“嗯”
便听娃娃咳嗽一声,遂答我一声:“吾谁与归——”
那调子还带着长安口音,却是绵软的不行,我未曾想到离了家中,她如此放的开。
也笑着回:“自是与奴家双双把家回——”
路人隔着一层雨帘讶然看着我们,如同被踩到了鞋面。
我懒得去看,忽而起了玩心,只幽怨地将眼风扫过去,低声道:“那位大哥,奴家……”
那路人夺路而去,连头都不敢再回。目送他远去,才笑着抬头看娃娃,她那双眼眸之中情愫隔着细雨薄雾都显露骨,我于是羞怯地低下头,松开握着她的手,只拿小尾指勾住她衣袖:“不要这样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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