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的靠近让人毫无警觉。等风掀翻了布匹,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时,害那学徒模样的少年吓得跳离了田壠,跌进湖水里──还好此处的湖水只及脚踝。
看清来人,学徒喘呼着:「老哥,你昨天来也这样无声无息。好歹出个声吧,魂都给你吓到黑虚了。」
毋言不理他的抱怨,迳自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他。
学徒把包袱摊在田壠上,看到花纹被染料晕糊的衫子。他羞赧地说:「抱歉啊,老哥,你小弟刚起步,染球没调匀,糯米糊也太稀了……」
毋言不悦地看他。
学徒慌张。「不然下半的钱,我不收你!老哥,求你,你可别告诉我家屋主,我会被赶出去的!屋主不准我们用旨染术接私案的,求你哇,老哥!」
见这学徒讨饶的可怜样,毋言也只能软了脸,摇手,不追究了。该查的,这小子也用旨染术替他查到了。
起初差蛛师查,遇上了局限,毋言又无法亲自向街坊探问,且他若出马,也会向敌人暴露意图──他们甚至怀疑过,或许隐孽正是与转运使父女勾结的盟友。他本想过要向偶师买一具「行屍」来差使,可堪用的行屍可遇不可求,而且让寻奴知道了,她定会不高兴──自从她的魂丝被主母牵成生人偶後,她对偶师的一切是近乎洁癖的反感。
後来,偶然经过一座染屋,才让他想起了还有这平易的旨染术可用。世上术法虽包罗万象,结果往往是殊途而同归,只要思绪贯通,总能想到替代的方法。
旨染术起源自蓝染的技法──在素色的坯布上,依照花纹的样式,涂抹上用盐、石灰拌成的糯米糊,再将坯布浸在蓝染桶中染色,花纹的部分因为敷了一层糯米糊,染料染不进去,就此产生了蓝白的区隔,一匹布的花饰也孕育而生。
旨染师的基础窍门便是藉着构图、涂糊与染色的步骤,将人们希望的「情绪」、「品德」灌入坯布里,与依金名术而产的「福环」、「满月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最常接到的订单,便是为穷州川军染制得以增强军心的单襦,让军人上阵而能不怯敌。蓝染一件两枚竹纸,比金名术实惠许多。
而学徒替他建的人偶,则是旨染术的一条旁门左道。旨染术能为人们产生心理上的幻觉,同理也能对外罩上一层视觉上的虚象。他们的做法便是将数支莲藕束成人形,孔缝里填上捣烂的豆腐糜,据说如此幻化出的人偶最近似人,摸起来、动起身比木偶身更具人味,而且材料廉价。旨染师再根据客人的需求来设计花饰、上糊蓝染,用衫子为偶身「下咒」,让人偶能显出客人希望的外型、个性,执行委托的任务。不过因术咒已事先预设好,若遇上脱离预期或复杂的状况,人偶便无法应付,故此术也有其致命的破绽。
毋言一直都在观察这具人偶,它的行止与真人无异,对人的反应也实在,可见这学徒设计的术咒很细致。可惜调糊、蓝染的火候还不到家,浓度不均,没能让人偶撑完全场任务。但他也该庆幸,它没当着那婆娘的面倒下。
他掏出五张兰票,把剩下的款子付清。学徒虽然愧疚自己的人偶不耐用,但还是很高兴能收到尾款。
「谢谢你啊!老哥。」他笑逐颜开地说:「小弟我会再好好学调料的,下回有需要,还是要找我啊!」
毋言斜眼睨他这市侩的模样。
学徒听到远边响起了鼓声,又看了天色,赶紧清理了莲藕,向毋言道别。「染布都晒乾了,我们要开始收布了!老哥,就不陪你啦!再会。」说完,就钻进了布里,不见影了。
毋言走上田壠,沿着走回城心。离开湖区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浩荡的广湖,湖上清晰地映着被夕阳与黑夜烧得斑斓的云彩,让人乍看之下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刚从天空里走出来。
而方才待着的那块布田,已经渺如一豆。
他想起寻奴曾告诉过他,那男人,就是在这样的袤湖上,向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还不以为然地笑说,或许就是因为映在湖上的彩霞太绚烂了,迷惑了人心,她的心房才露了缝,让那男人走进。若没让他走进,什麽事都不会发生了。
什麽事都不会发生了……她一副後悔莫及地说。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吹着风。
她真的希望什麽都不要发生吗?
什麽都不发生,那他也不可能遇见她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那麽远。几天前,他甚至以为只要离开,他对她的眷恋就能够淡薄,没想到,便是经过这番抽离,他才体悟到了──他的生命,经不起这番抽离。他宁可睁着眼睛,守在陋室里,熬过夜,等天亮,待她睁开眼睛,笑望他,道他早,他的生命就光亮了。
他望着色调不断随风云轮转、渐渐趋黑的幽幽天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片湖镜里的天空,一寸一寸地被黑夜的云蚕食。不过离开寻奴两天,他竟那麽惦念着她,一片湖水也能让他如此寂寞,如此感伤。
他深吸口气,连忙转身,赶回城心。
他还得再赶一趟穰原。
赶完了,他就能回玉漕了。
然後,他再也不要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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