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摆宴席喜庆非凡,北辰胤看在眼里,却不知是怎样怆然伤怀。“幼时生日你送我的那些奇巧玩意儿,我都还留着。”他喃喃道,卸去了尊称:“我那时只想着自己高兴,以为你也会由衷喜欢。”
“我是由衷喜欢。”北辰胤微笑起来看着他:“二十岁前我有眉姬相伴,二十岁后,便有了你。纵然不能时刻共享天伦,苍天却也待我不薄。”
二 王孙
元皇皇帝二十二岁诞辰的前夜对于有幸参与祭祖大典的北嵎群臣来说,无疑是段让人寝食难安的煎熬。内阁大学士已将写就的祝版在今晨呈元凰预览,典乐大臣正督人一一查验演奏中和韶乐所需的一百零五件乐器,陪祀的大小官员在斋戒衙署里用过他们今晚的点心准备入睡,礼部尚书正为了迁都以来的首次祭祖夜不能寐,他们都曾因元凰的尴尬血统而对北嵎目前的统治者心存鄙夷,却宁愿竭尽所能,向一群已经死去多时的高贵骷髅展现虔诚的敬仰臣服。——当然谁也不会料到,翌日天明当他们打点完毕整装待发的时候,将要得知的是皇帝已于前夜入陵行完祭奠大礼的消息。
祭祖典礼对于元凰而言并不陌生,每逢生辰,清明,先皇忌日再加上四季伊始,他都要斋戒三天,穿起缂丝衮服进入皇陵,参拜先祖合祭星辰。皇帝衮服不同于明黄龙袍,是由石青缎面织成,袍袖同色,双肩胸背上都印有绣金团龙,袖口彩绣也比龙袍张扬。元凰并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略显老气横秋,厚重浓稠的色彩又将他高颀的身材衬得太过单薄清瘦。他用心回想起来,觉得十五岁那年的成人礼上,北辰胤穿着衮服的样子就要好看许多。虽然那并不是他最近一次见到北辰胤身披礼服,却是他印象中最为光耀夺目神俊逼人的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欣喜于他的聪颖谦和,对他毕恭毕敬爱护有加,而他单纯的少年心思好像一只用桃花纸糊成的燕子风筝,即便乘着最轻巧的微风,也能放飞到看不见的高朗琼霄。如今神武侯中气沛然的祝词也许仍旧回荡在废弃皇城的上空,而那些他十五岁前未曾尝过想到的复杂感情也在成人之后的岁月里发酵蓬勃。他的爱情、怯懦、悔恨、绝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
元凰少年时候对皇陵先祖所奉持的敬畏感激之情在夺位以后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报复的轻蔑不屑,唯一残存下来的是他对曾经父皇北辰禹的怀念尊敬,却也在他手刃凤先之后被下意识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在元凰心里,皇位由他浴血夺来,盛世由他一手开创,他如今所握在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并非经由北辰先祖们的施舍,同只知依赖龙脉听天由命的族人没有丝毫关系。现下西北十酋局势未明,他本可为安全起见取消例行祭祖,或者将仪式改在宫中举行,而他最终决定前往皇陵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对文武百官有所交代,更多则是因为这是北辰胤的希望坚持。——仍然是那一个人,也只有是那一个人,刻在心上,揉进肉内,溶入血中,化到骨里,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承载着他的所有爱恋向往,辗转反侧无以自拔。
虽然北辰胤从来不提,元凰却明白他远比自己更为重视北辰姓氏所带来的荣耀显赫,这个男人弑亲篡位的雷霆手段背后,是埋藏于骨血之中、对北嵎国土的深切挚爱,他满心希望这一帝国拥有最为优秀的统治者,终将北辰的名字刻上更为广阔富饶的海河疆土。元凰并不因姓氏而格外自豪,也不在乎身上是否流淌着北嵎先祖的血,但他每次想起成人礼上皇城的晴空,就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北辰胤做任何事情,自然也包括对着皇陵中死去的灵魂卑躬屈膝。——十五岁的光阴有时好像是在昨天,有时又觉得恍若隔世,他只记得那日穿着束缚手脚的华贵礼服,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四下寻找,而他的三皇叔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着庄严衮服不苟言笑,暗蓝色的目光散洒开去,变成夏天一样的清澈。他望向北辰胤,北辰胤也凝视着他,那样温和专注,喜悦欢愉,沉静而久远的,仿佛他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元凰沉浸在拥有晴朗高天的回忆里,直到叩门声音第三遍响起才幡然醒转。他晃晃脑袋,又伸手轻敲着额头,确定那些回忆又都重新潜藏去了某个角落,才起身打开了房门。同他一模一样的影子皇帝站在门口,屈身行礼唤了一句“陛下。”
他点点头,向郢书说道:“走吧”,随手将身后房门严实阖上,生怕刚才散进空气里头的怀念眷恋偷跑出来教人知晓。经过一天的行程,元凰按照计划微服简从,在数名宫中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北嵎皇陵。在北嵎民间的传说中,皇陵金砖墁地,白玉为墙,明珠为日月,水银为流川,历朝天子死后荣华,远比生时更胜。而在现在的元凰看来,皇陵外正红色的围墙在夜色里失去了摄人气势,反而显的阴森可怖。门楼墙檐上的赭黄琉璃瓦,汉白玉刻花的石栏杆,金丝楠木的窗棂门框,都卸去了贵气灼人的颜色,只剩下朦胧模糊的轮廓,在空旷陵寝中突兀出来,显地木愣楞的呆板。他穿过寂静庭院走入须弥殿内,屈膝跪下,抬起头来仰望殿上错落排开的红木神龛,每个神龛中都摆有一尊刷上金漆的先帝神位,好像无数双失神的眼睛,在幽黄灯光下无声谴责他摈弃大礼独自来访。元凰闭起眼睛俯身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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