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伸手推门进到房里。他见案几上的砚台中磨有新墨,蘸了墨在白底正蓝的瓷架上,料想是北辰胤临时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转。他走近案前仔细端详,见摊开的宣纸上是用隶书临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只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两句。元凰往日看魏晋碑刻,总觉得隶书扁扁圆圆很是难看,如今见到北辰胤写在纸上,方觉出一笔一画皆是气势力道,浑圆之中暗透磅礴遒劲,尤以“水”字那一撇一捺间,正仿佛滚滚飞浪激荡回旋,拍上岸石不得舒展,惊涛卷尽千堆雪。元凰用心赏了片刻,便左顾右盼起来,想看看三皇叔的书房比起前次来时有了哪些变化。
他打量之间,才看到书房东侧虚掩着一扇向内打开的单联檀木门,幼年玩耍时候从未曾注意。元凰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见门未上锁,便走上前去。他并非存了歹心有意窥探,只是隐约觉得若到过小门之后,便比别人都更近了三皇叔一分,哪怕只在心底存着这个念想,那也是好的。
元凰轻轻一推,门便应势而开,眼前所见是一间狭长房间,内中摆着数盏琉璃藕花莲叶灯,元凰曾在太后的淑宁宫中见过,是没有女眷的天锡王府极少有的陈设。除去宫灯之外便只得一台方形沉香案几,上面放着一幅微拢的卷轴,乍眼瞥去像是工笔人物。房内透着一股清冷之气,大约长久未有人迹,几盏宫灯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
元凰只知北辰胤喜好书法,偶为山水之作,却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迈步上前,将卷轴在案上铺开,却原来画得是个柳阴下回眸浅笑的年轻女子。画中应是胜春时节,碧色四垂,褪粉桃梢。画里女子着一件霞紫衫裙,云髻松绾,鬓角有两绺发丝垂落。她淡施脂粉,不饰金玉,只有皓腕上结了牵萝红丝系臂,烟柔绰绰间,眉眼盈盈处,明霞光烂,水眄兰情,竟是平生稀见。
七纤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值懵懂时候,好奇害羞,又偏喜欢不懂装懂。北嵎乡间同元凰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缺人管束,多多少少听过墙根,窥过窗户,趴过墙头。皇家管教严格,元凰不曾为此不登大雅之事,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也不自觉地注意品评起身边女子的形貌神态来。他自幼长在宫里,容颜姣好的女子见过不少,他的母后长孙含荷仪容端方娴雅,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此刻画中女子的美貌,既非雕琼簇秀,又非朴素孤清,而自有一番别样风致,元凰从未见过,便是在书中也不曾读到。他一时看得呆了,搜索枯肠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觉得眼前女子像极了姜白石的词,清婉窈眇,和雅疏隽,又无一语涉于嫣媚。
元凰瞧了一会儿,才发觉小像左边用钟繇小楷题着一行字,写得是“闻道云英蓝桥,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元凰见画里女子虽无披金戴银,却透有官家气度,再加又是在北辰胤书房中放置着的人像,便猜测是早年亡故的三王妃。他认得题字是北辰胤手笔,再见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料是当日琴瑟和谐,情浓之时随手所作。“云英蓝桥”一词,自是借用了唐代长庆年间秀才裴航在蓝桥驿遇见仙女云英的典故,将画里女子比作是□神女。只是北辰胤分明画得白昼景色,却在最后题了“帘底纤纤月”一句,不知作何含义,让元凰百思不得其解。他存了疑惑,再仔细看画中之人,发现她眉宇之间竟似有愁绪流转——这般美丽灵秀的女子,笑时当是万花为春暗香浮动,此时画里看来却多了分飞絮游丝般无定的缥缈惆怅。
元凰这厢里看得太过入神,全然忘了自己是偷溜进三皇叔的书房,直到背后有人唤他“凰儿”,猛一转头才发觉北辰胤不知何时已立在暗室门旁注视着自己。
元凰吓了一跳,偷窥被抓到现行,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得鬓角冒汗,一贯伶俐的口齿也结巴起来:“啊……三皇叔——我,我,我是看……对不起,对不起。”他跳离了方几,险些撞到身后的藕荷宫灯,忙着低头道歉,一面偷眼看北辰胤的脸色。他深深懊悔自己的好奇心,暗想这次真是闯了大祸。
他虽从未见过三王妃,也从宫人那里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闲话,知道王妃是钱塘望族之女,皇室中人都唤她眉姬,在世时候深得北辰胤的喜爱。她过身至今十余载,北辰胤莫说再续正室,便是纳娶侧妃延续香火的意思也不曾有过。宫人们每每论及此事,都说看不出天锡王竟是如此痴情之人。元凰此时已然明白此处暗室定是北辰胤独自凭吊妻子的所在,定不允许他人踏足。如今他冒失闯入,还盯着叔母画像良久,以晚辈的身份而言,是极大的不敬。北辰胤纵然碍着他的太子身份不好发作,却恐怕也不会就此不加追究。
北辰胤本要去前厅见元凰,半路听到弄潮生的禀报,忆起暗室之门尚未锁好,急急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并不介怀元凰发现暗室,却是担心元凰会见到眉姬的肖像——元凰肖母,只因眉姬早逝,长孙含荷也生的眉眼清秀,宫内才无人起疑。北辰胤唯恐元凰见到眉姬容貌生出疑惑,之后事情便不好收场。
他方才见到元凰看着眉姬的画像愣神,一幅心有所思的样子,赶紧出声呼唤。然而元凰转头望他那一瞬间,眉目神情竟让他忆起初见时候的妻子来——元凰本就同眉姬生得相似,穿得又是眉姬生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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