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蹲在虞景明面前,撇着远山般的长眉轻笑,双眼绯红,问他:“前几天我去听戏,演的是陈世美那一出。相爷,您听过陈世美的故事么?”
虞景明把衣裳打整好,说:“当然听过。”
“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相爷,我当初以为你是柳下惠,却不知你竟是陈世美。“在平缓的声音中,一滴眼泪从颊上落下,这是将军头回在外人面前掉眼泪。
“本官与公主年少相识,两情相悦这么多年,现在皇帝赐婚,又何来悔婚男儿招东床?”虞景明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膝上的灰。
“爱过吗?”
“爱过。但更多的,只是想玩玩你。“
将军站在虞景明对面,看着他这张脸,所有的情感都在胸腔中炸裂,如毒蛆附骨,剜心蚀肉。檐外依旧下着雨,池塘旁边开满了海棠花,假山怪石两相呼应,风中传来喜鹊的和鸣。
没再过多停留,将军振袖便离去。像他任何一次走上战场一样,腰背挺拔,如踏着千军万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虞景明看着将军的背影,袖下攥紧的拳头松了松,最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晏大人,您还真是舍得呢。”公主捡起地上散落的宣纸。
虞景明没理她,闲闲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望外面的景色,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舍不舍得不要紧,主要是他舍不舍得啊。”
公主没听明白:“他?”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眼前这人是假丞相的,虞景明抿酒笑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多谢殿下今天陪本官演了一场戏。”
两人客气过两句,又对酌了一会儿,见着雨势渐渐小了,公主便要起驾回宫。虞景明站在门口送公主,看着车驾渐渐远去,笑容逐渐得意起来。
这个傻公主,只有丞相和将军离了心,秉笔那边才有更多的机会杀掉翁渭侨啊。翁渭侨一死,晏翎手中最大的一块筹码就被夺走,到时候帝都一乱,北疆军队还不是牢牢把握在皇族手中?
在皇族的重压下,他晏翎又算个什么东西?到时候挟持新皇讨伐逆臣,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而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丞相的位子了!
在黑暗里跋涉了这么多年,终于云开见月了,东西南北,天下江山,还不是手到擒来!
虞景明笑了,疯狂而意气,无边大雨冲刷着丞相府古老的檐头,黑色的云层似要把帝都压垮。
将军回到府上,推门而入,屋子一侧摆着一面巨大的铜镜。他慢慢朝那面铜镜走去,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他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眉宇间有世家大族的遗风,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怀中不知怎的还抱着丞相那件圆领袍子,上面的黄莺画眉生气盎然。他攥紧了双手,一把将衣服摔在地上,抬脚狠狠地踩,然后跨着长腿出门去了。
丞相在酒楼中给自己灌酒,花匠劝也劝不住,等到外面都黑透了,房间中点上灯笼的时候,丞相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五六罐酒喝得一滴不剩,花匠都有点担心他家老爷会不会醉死过去。
何必呢花匠一边抱怨,一边架起丞相往楼下走去。
丞相在他背上蹭了蹭下巴,紧接着,花匠感觉脖子上一片冰凉,一声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渭侨,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花匠鼻子没来由地一酸,虽然他不知道丞相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又为何会在这酒楼里把自己灌醉,但他觉得,这世间百般劫难,果然情关最难闯。他家老爷这么神通广大,也没能逃过去。
回到府上,花匠打来凉水给丞相洗了脸,灌了几碗醒酒汤,又把冰块搁在他的脖子上,这才让人清醒了一点。丞相正想骂,花匠拍拍他的脸,三言两语禀报了将军和公主来过府里的事。
丞相一下子坐起来,扯住花匠的衣领,咬牙问:“是不是虞景明接待的?”
花匠正想说是,只见丞相一把推开了他,踹开房门,一头走进了大雨中。天幕低垂,他提着沾满酒渍的衣裳下摆,跌撞着在往城东奔跑,背影仓皇,夜晚漆黑如泼墨。
☆、孤独
丞相冒着无边无际的大雨在帝都纵横交错的巷子中奔跑,他记得去将军府的路。第一次去将军府参加那次宴席的时候,他坐在马车上特意留心了一下,竟就把这条路记住了。
那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啊,初阳暖照,花木生香,将军笑得春风拂面,站在檐下接待宾客,朝他一拱袖,说:“相爷,里边请。”
还有将军府上点起的蜡烛,那被月光照亮的天井,厨房里飘来熬凉糕的香味。丞相喝醉了酒趴在桌上睡觉,最后还是将军把他背了出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谁的背上,鼻尖萦绕着一股苍山籽的气息。
那都是最开始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日里的光景。他们垂湖泛舟,附耳谈笑;他们比肩杀敌,游川走马;他们西窗挑烛,情衷共话。
雨水把丞相的衣服浸透了,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胡乱抹一把脸,摸到一手冰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绯红的双眼似涂上了薄薄的胭脂。
不知拐过了几道弯,他步子太急,一下子踩住了衣摆,跌了一跤。手掌擦在粗糙的砾石上,一块皮瞬间就被擦掉了,他酒劲还没过去,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打开了,却见里面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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