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出现了微小的骚动。
云长流抬眼望去,动乱正发生在他十几步远处。
他看见一个身着药人青衣的陌生少年,消瘦而憔悴,脸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周围所有人都在向少主躬身或跪拜。可那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架的青衣少年却脊背笔挺,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珠子直直地望过来。
云长流并不认识他,只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
在药门之中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药人并不少见。不过,让这种卑贱的小疯子冲撞了长流少主,那就是药门的大罪过了。
果然,下一刻那胆敢不敬少主的少年就被大怒的药门医师踹倒在地,又有另两个医师上前,满头大汗地连连向少主告罪。
云长流蹙眉,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他继续往前走,步伐并未因周遭的骚动而乱了半分。
走过那少年身畔的时候,少主听见很细的痛吟。
他以眼角余光看见那正被“教训”着的青衣少年痛苦至极地蜷成一团颤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揪紧心口,颤抖不止。
可就在云长流走过他身侧的一刹那,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往前爬了两步,倏然伸出手,五指紧紧抓住了少主的衣角!
云长流脚下一顿,诧异地回头。
他居高临下,目光镇静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药人少年,带一丝探究之意。
阿苦也看着云长流。
……云孤雁亲口告诉他的时候,阿苦本是不信的。
他熬过了刺心的酷刑,为了少主拖着一条残命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在床上醒来的那一瞬间,感受着心脉的虚弱与剧痛,他知道这副身子这辈子算是废了。
可他并不害怕,更无后悔;他满心欢喜,甚至带了隐隐的自傲。他相信自己能活下来,他果真活下来了。他以为过了这一劫,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他想着少主和教主的允诺,他数着桃花的花期……在他此生十五年的光阴里,从未如此地幸福过。
所以云孤雁进来看他的时候他冲教主勾起唇。他的眼眸是明亮的,他虚弱却开心地笑着问,教主的话如今还做不做数啊。其实他心内是确定了答案的,他根本就没曾怀疑过云孤雁会反悔。
他根本没想到会听到那样颠覆一切的回答。
起初阿苦是不肯信的。他不肯信当真有如此残忍的命运,不肯信云长流当真会把自己遗忘。
除非叫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
云长流神色微沉。他的衣角被抓出了褶皱和污渍。少主对那药人道:“放手。”
阿苦眨一下眼,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少主。
嗖嗖的破空声传来。那几个医师又惊又怒,抽出专门教训药人的诫鞭抽打在他的背上。他们用了狠力,顿时就是皮开肉绽。
阿苦咬牙挨了好几下,衣衫都被抽裂。他口腔中满是血的腥甜味,手指更加用力,仿佛恨不得紧抓的布料撕碎。
可这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力度也仅持续了一瞬……甚至都不必少主再次开口,阿苦便慢吞吞地放开了手。
云长流凝望着这古怪的药人。看着这少年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并不欲多加责罚,遂只是漠然转身离去。
阿苦只觉得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他已经听不见身后的医师在喊什么,诫鞭再次落在背后,他却恍若不知,只是死死地盯着云长流远去的身影。
少主……
你说了会护我一辈子,你说了你喜欢我……如今我这样在你面前被人踩进泥里欺辱,你也不管么?
你不看看我么?
就算你恼我骗了你,你大不了打我骂我,哪怕从此不再那样喜欢我……可你怎么能忘了我
阿苦死死咬着牙,他意识渐渐昏沉,气息更弱。
他本就是只剩了一口气活下来的。心者,五脏六腑之君也。取血的长针毁了他的心脉,如今他只被挪动一下就疼的恨不得昏死过去,哪里还受的住这样的鞭子抽打……
少主,求你回头,回头看我一眼。
少主,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
忽然,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诫鞭停止了。
医师们退开了。狼狈地倒在地上的阿苦无力地动了动,他撑开眼睑,模糊地看见云长流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满身血污与尘土,卑微又肮脏;而他的少主依然是不染尘埃的清冷模样。
云长流蹲下来,与阿苦平视,蹙起眉犹豫地问道:
“你……我曾经识得你么?”
阿苦怔神了。
他仔细地仰起头,看见少主那双眼底一片清寒。那是云长流面对陌生人时的眼神,哪怕看着某人,眼瞳深处也是漠然至极的。
这细微的眼神差异很少有人能辩识出来,阿苦此前也没曾在意。他以前天天缠着云长流闹,口口声声要少主只疼他一个,看见少主抱个叶汝还怄气。
直到云长流真的忘了他,他才恍然惊觉少主曾经是怎样地全心全意喜爱他;同时他更惊觉,如今的他在少主眼里,与千千万万张生人的脸孔并无二般。
这才是云长流,云长流素来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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