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晟冷静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兄长说得是,臣弟受教。”他端起侧壁阴刻蟠龙纹的金杯,朝着对面的人举起,做出下拜的姿态。
不同于颜夙的宽袍大袖,他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紧束,衣襟腰带上暗绣赤红纹饰,其余别无装点,通身线条利落,英姿勃发,不愧为军中历练数载的煞神本尊。
颜夙眉尖微挑,挑起一点欣赏之意,看着那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俯身向他一拜,清秀脸孔上露出少有的笑容,目光依然澄寒如冰晶:“第一杯,谢兄长当年一串铜板,雪里送炭。”
旧事从眼前流淌而过,一点一滴,奔流不息,汇聚成深邃漩涡,诱得人情不自禁便要走进。
颜晟深吸一口气,在暗潮翻涌间,恍然望见八年前的那个昏茫白日,边陲小镇,飞雪漫天,翩翩的紫衣少年四周由数十侍从拱卫,策马经过废弃断桥下的一窝乞丐时,不知为何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下。他微垂眸,打量着这些年纪小小的褴褛孩子,神色像是饶有兴趣,又像是漠不关心。
乞儿们没那么多奢望,最大心愿不过是能顿顿吃上热粥馒头。可冬日严寒,路人稀少,一天下来讨不到三个铜板,边关土地贫瘠,也找不到谋生的饭碗。天底下条条大路,只有他们这些穷人贱若草根,永远无路可走。
于是十来个半大的孩子,为了抢地盘,在桥下凶蛮搏斗,滚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少一个人就少一点争抢,吃饱肚子的机会就多一分。
那时候他十二岁,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记得逃离人贩子后,已听过了四次爆竹迎春。两三天吃不上一粒米,他饿得奄奄一息,蜷缩着保留力气,不肯参与这场可怕乱斗。然而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有红了眼的同伴扑上来,干瘦的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往雪地里狠命一磕,想要用雪活活闷死他。
他奋力挣扎,因着几年来有空就去武馆外偷师,学了点微末功夫,一个发力猛地掀翻那人,又一脚踩住他的头。
就是这一招,引来了乞丐里领头老大的忌惮。他还没站稳,那个健硕的黑脸男孩便从背后偷袭,出其不意地伸腿扫向他底盘。
一番恶斗,他凭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双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这心肠歹毒的东西就将一命呜呼----当此关头,他看到男孩眼底的一层惊恐泪光,手上突然就失了力气。
“滚吧。”最终他松了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哑声说。
“铜钱有么?有就拿一串出来。”北风呼啸,声如鬼哭,那样一把珠玉似的好嗓音不紧不慢响起来,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没有被风声盖过,清晰如在耳畔。
他转过眼,看到紫衣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闲闲拎了一串铜板,偏头又想了想,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再加上这个。你们谁能打倒所有人,本公子便将这些都送给他。”
一片哗然。
黑脸男孩倒是知恩,小声对他道:“我们一人一半,对付完所有人,平分那些钱!”
他看着自马背上俯下的那张脸,如玉如雪,一副绝俗的好相貌,目光却像薄薄刀尖,轻描淡写地刺进骨头。他无端打了个寒战,咬牙,点点头。
男孩的话如此诚恳,以至当他被对方一掌砍倒、揪住头发重重往桥墩上撞去时,他仍然难以置信:“你……”
“钱都是我的……你不能活!”
刀尖划过喉咙,不过轻微的“哧”的一声。
男孩健壮的身躯“扑通”倒下,双目圆睁,而他麻木地抓起一团雪,擦了擦那柄生死一刹被从怀中掏出的小刀,刀口锈迹斑斑,新鲜热血融化了冰雪。
“还算像话。”
公子眉目不惊,笑意淡淡兴味,淡淡乏味,像是观看了一出不怎么精彩的折子戏,带着意兴阑珊的漠然。
铜钱串和白玉都掷了下来,他摸索着捡起铜板,却跪下身,把玉佩重又捧到了那人面前:“我不要这玉。”
“哦?”
“我要……我要跟着你。”他脱力地喘息着,手肘支住地,努力撑起这具沉重躯壳,“活出个人样来。”
狂风扯破云层,惨白的日头现出淡薄影子,轮廓尚有些青涩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笑起来:“日出极阳,光明炽盛,是为晟……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颜晟罢。”
第2章 旧主
后来他看过许多戏文,也有写王子皇孙好心施乞丐一饭之恩,演得温情脉脉抚恤万民,但从来不像这样,狠心的狠心,凉薄的凉薄,那年雪地上的一串铜板,每一枚都沾了鲜血染了腥气。
“王侯无种,生来贫贱,这是你的造化,何必谢我。”
八年过去,他拔节抽枝,长成颜夙座下最得宠信的大将,而眼前这人除了稍添了些岁月痕迹外,仍是当年模样,轻衣缓带,入鬓长眉下一双倦倦的眼,对众生都淡漠,笑时目带桃花,不笑时静若深渊----就像他早就定了型,永不会再有改变。
颜晟一口饮尽杯中酒。
酒是千金美酒,从颜夙旧时酒窖里挖出来的珍藏,今年正好满二十年。
酒意涌上头,他脸上腾起淡淡的绯色,不胜酒力似的,却还是郑重地拱手,再拜下去:“第二杯,谢……这些年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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