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摆摆手:“带了饼和水的,不用你操心。快滚吧,看好星星。”
于是李顾带着纪寒星走了。
路上他不知道该跟纪寒星说些什么话,纪寒星很少提及他在城里的生活,但李顾隐约知道,带他长大的是一个很有文化的老爷爷。既然是很有文化的人,大概是跟李顾的监护人村长不同的,不用挂着笑脸去讨生活,不用学会咽下每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他此刻有些颓丧地想,纪寒星的人生原本跟他就是不一样的,他应该被养在最干净明亮的房子里,里面铺着柔软的地毯,让他可以光脚跑来跑去。他应该接受最好的教育,见跟他一样干净有文化的人,过李顾能想象得最好的人生。他带他来看这里的集市做什么呢……
纪寒星握着他的手晃了晃:“哥哥,给我买那个红薯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里,李顾看过去,一个大爷推着小三轮在卖烤得松软的红薯,剥开来里面是红心的,在冬天里冒着白色的雾气,看起来又暖又甜。
他像终于找到一点存在意义似的,忙不迭答应:“好,好,给你买最大的。”
“好呀,”纪寒星笑起来露出整齐的小白牙,一派天真讨喜模样:“大的就可以跟哥哥分着吃啦。”
我把星星弄丢了
镇上的秩序是一种很蛮荒的秩序,比如买红薯排队这件事,并不是按照先来后到依次站成一列。而是乱糟糟的大人小孩挤在驮着大烤炉的三轮车前,围成一个向内集中的圈。谁先把手伸过去,点上自己要的那个,卖红薯的大爷就先给谁称上。
这么着挤了一会儿,李顾手心渗出汗来,但他还记得来之前大人嘱咐过的话,拽着纪寒星的手丝毫没敢松。
“热不热?”李顾给他松了送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让他多透一会儿气。
纪寒星面上没有不耐,只是看着周围感叹:“这里人好多。”
“是不是不好玩?”李顾问他。
纪寒星微微摇头,歪着脑袋对他笑了一下:“没有,这里跟我以前待过的地方不一样,很新鲜。”
李顾揉揉他头发,什么也没说。
他拉着小孩等在一边,让前边来的人一个个先买上。卖红薯的大爷眼花耳背,拎着称算红薯斤两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他装钱的饼干盒子里。偷钱的人动作并不收敛,甚至是熟稔的。周围有人看到了,直勾勾盯着却不出声。大爷眯着眼打量称上的数字,这老眼昏花的人只是看称,却好像在全神贯注考虑什么艰深的哲学命题。
李顾着实难以理解小贼的放肆和旁观者的冷漠,于是大声喊了出来:“你手干嘛呢!”
众人都是一惊。
大爷手一偏,称盘子里的红薯滚落下来,老人忙不迭用手去接,把自己烫得够呛。偷钱那人眼间闪过戾气,理直气壮里又掺杂着一点心虚,视线逡巡周围一圈之后瞪向李顾:“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李顾占着理毫不示弱,“明明就是你偷了钱,爷爷你说!盒子里钱少没少?”
大爷低着头,把红薯捡起来用塑料袋包好递给等着的人:“小兄弟少说两句,这是误会。我没看到,没看到的……”
少年人猝不及防被惊得一个跟头,李顾声音都变调:“手从背后伸到你跟前没看到,那么大张钱没了您也没看出来么?”
大爷给他包了一个红薯塞进他手里:“小孩子话不得乱说的,拿着去吃。快走吧。”
李顾真急了:“他在偷你钱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旁边一个提着篮子的大婶儿看不下去,走过来拽拽他袖子,压低了声音:“不是一两天了,他知道的,少说两句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李顾被这成人世界的沉默与妥协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偷钱的人却不愿放过他了:“这么点年纪就学会扯白撩谎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那人撸了袖子就要过来,眼里戾气越发地重,李顾冲身上前,把纪寒星挡到身后:“你不讲道理!人看不到,天看着呢!偷东西是要被剁手的。”
贼人一把揪住李顾领子,一双苍老的手出现在两人中间,卖红薯的大爷一手按住了贼人,一手不动声色往他口袋里塞了几张毛票:“小孩子口无遮拦,别生这个气。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李顾看到了,贼人当然也是知道那些钱进了自己口袋,还想发狠教育一下这强出头的愣小子,却发现按在自己手腕上那双老皱的手竟有自己脱不开的力度。他下意识看了卖红薯那人一眼,眼中闪过微薄的恐惧,老人却只是低着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是个小孩子。”
贼人哼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消失在人海里面。
这是成人社会教给李顾的另一个规则。偷的人和被偷的人都心知肚明,偷的人怀有一点侥幸和警醒,也不往多了拿。被偷的人想要息事宁人,破小财免灾。旁观者更是沉默,在腌臜的生活里明哲保身尚属不易,遑论引火上身了。
许多年后李顾思考过,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去做那个傻傻的愣头青。接受了成人世界规则的人们已经不再觉得有些东西存在吊诡和不公之处,他们沉默地低着头、弯下腰,缓慢而平顺地避开矛盾与冲突。而人只有在少年时才会那样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去喊出“这样不对”,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天真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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