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半大男孩跳了一个高,从后边,把房石仙头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在人缝里钻着,像一条油滑的狗。人群更拥挤,咋咋呼呼地喊着。房石仙摸着头,傻了半晌,才大叫一声,去追赶那男孩。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他。他骂着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狗皮帽子上那些闪烁的狗毛。他撞到人身上,被人推回来。他被人们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晕头转向。大家都看着这出戏,连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忘了阶级斗争,把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在一边不管了,拥挤着到前边去看热闹。男孩跑到人民公社轧钢厂大门口,那里蹲着一些卖炒花生的女孩,卖炒花生是违法行为,她们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逃跑。轧钢厂大门口,有一个大池塘,虽是寒冬腊月,池塘里却冒着热气,轧钢厂的暗红色的废水,一股股注入池塘。男孩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到池塘中央。百姓们吃了一惊,接着便幸灾乐祸地叫好。狗皮帽子在池塘中央漂着,短时间不会下沉。房石仙跑到池塘边,骂着:“小狗崽子,抓到你就剥你的皮!”但那小狗崽子早就钻没了影。房石仙望着华丽的狗皮帽子,疤瘌眼子三眨两眨地,早将两行泪挤了出来。他围着池溏转圈。有人劝他:“青年,回家找杆子吧,找杆子挑上来。”有人说:“等找回杆子来,十顶狗皮帽子也沉下去了。”那顶帽子,已经开始下沉。有人说:“脱衣服下去捞吧,谁捞上来归谁呀!”房石仙一听急了,急忙脱下簇新的石油工人工作服,只剩下一条裤头没脱。他试试探探地往池塘中走去,水很深,淹到他的肩膀。他终于将狗皮帽子捞上来。然而,当人们的目光集中到池塘里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男孩子,像电一样闪出来,抱起那套棉工作服,跑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条修长的影子闪了一下便消逝了。等房石仙托着水淋淋的狗皮帽子爬上岸时,迎接他的,只有两只破鞋,还有两只烂袜子。房石仙转着圈叫着:“我的棉衣、我的棉衣呢?”喊叫立刻就转变为痛哭,当房石仙确信棉衣已被人偷走、扔狗皮帽子是个阴谋、自己中了毛贼的奸计时,他便大叫了一声:“天哪,我不活了呀!”房石仙抱着狗皮帽子,纵身跳进了池塘。百姓们齐喊救人,但没人肯脱衣下去。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尽管池塘里的水是热的,但下去容易上来难。房石仙在池塘里挣扎着。百姓们赞叹着小偷的计谋:高明,高明!
母亲忘了自己正在游街示众了吧?这个生养过一群女儿、有过一群著名女婿的老太婆,竟然抛掉头上的高帽子,颠着两只小脚,往池塘边跑去。她愤怒地谴责着围观着:“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母亲从卖竹苕帚的摊子上扯过一把苕帚,走到滑溜溜的池塘边,喊着:“房家大侄子,房家大侄子,你这是犯什么傻呢?快点,抓住苕帚,我把你拖上来。”
水中的滋味可能很不好受,房石仙不想死了,他拽着苕帚苗儿,像个褪毛的鸡,抖抖索索地爬上来。他的嘴唇青紫,眼珠子也不太会转了,嘴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房石仙身上。他披着母亲的偏襟大棉袄样子滑稽,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母亲说:“大侄子,穿上鞋,往家跑,快跑,跑出汗来才行,要不你就死定了。”但是他的手指冻僵,穿不上鞋了。几个被母亲感染了的百姓,七手八脚把袜子鞋子套在房石仙脚上,然后架起他来就跑。他的腿像棍子一样不会弯曲,拖拖拉拉的。
母亲只穿着一件白布单褂,冷得抱起膀子来。她目送着被人们拖走的房石仙。群众中许多钦佩的目光望着她。上官金童对母亲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想起,就是这个房石仙,去年担任村里看守庄稼的警卫,每天下工时,站在村头,搜查社员们的筐篮和身体。母亲在放工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个红薯,放在草筐里,被房石仙搜出来。他说母亲偷红薯,母亲不服,这混蛋,竟扇了母亲两个耳光,连鼻子都打破了,血滴在胸襟上,就是这件白布褂子的胸襟上。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横行村里的人,淹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甚至有点恨母亲。在公社屠宰组门口,他看到沙枣花站在一块红漆黄字的语录牌前。他认为,房石仙的倒霉一定与沙枣花有关,那个小男孩,就是她带的徒弟。她能从戒备森严的黄海饭店总统套房里偷走莫尼卡公主的钻戒,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棉工作服。她是在显示手段,惩罚打过她姥姥的恶人。上官金童改变了对沙枣花的看法。他曾经认为,当窃贼是不光彩的,无论在什么朝代里都是不光彩的,现在他想:沙枣花是对的,偷鸡摸狗的小毛贼当然不光彩,但像沙枣花一样当一个江洋大盗却值得赞许。他有些欣慰地想到,上官家的又一杆猎猎做响的大旗,竖起来了。
“红卫兵”的小头目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他举起一件当时相当罕见的适应了革命形势、满足了革命需要的手提式干电池扩音喇叭,摹仿着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搞过土改试点的那个大人物的似乎是病恹恹的腔调,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着:“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贫农下中农们――不要被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上官鲁氏――的假慈悲蒙蔽啊――她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
这个“红卫兵”小头目名叫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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