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源这个地名,并非单指濡水的源头所在,而是指坝上草原北端,在三面山川围拢下的一片平原。山川上的融雪汇聚成山泉、溪流、小河,穿行于起伏的丘陵之间,在茂密的林地中迤逦前行,积聚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或沼泽,最终汇入回环曲折的濡水,滔滔向东流去。繁杂的水系所经过和滋养的地方,就是濡源。
濡源是整个北疆草原最重要的水源地所在,每当夏季,河水在原野上漫溢,使得这一带的湖沼连绵成方圆数十里的整片,水草和藻类将水面化作碧绿的大毯,成千上万的华美鸟类群起在湖面上飞翔盘旋,极其炫目。而左右上百里范围的游牧部族,都会适时地将畜群赶来这里,享受着上苍慷慨的赐予。
数十年来,这里逐渐迁入不少晋人流民。他们大部分是历年遭鲜卑骑兵掳掠来的奴隶,也有很多是为了逃避大晋朝廷的官吏虐待而主动逃亡到草原上的。这些流民在草原上的地位极其卑下,被视为鲜卑人的附属品,作为酋长渠帅们的私产,承担部落内部一些被视为低贱的劳动。其中的工匠则被甄选出来,干脆被终身充作奴隶,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劳作至死。在鲜卑贵酋的眼里,他们的地位并不比一头羊或者一条猎犬更高。
北疆草原的生产水平低下,单靠畜牧业并不足以提供稳定产出。近年来,草原的冬季日趋寒冷,往往一次突然的寒潮、暴雪,就会杀死数以十万计的羊马。哪怕是再富裕的部落,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每到这时候,鲜卑人总是习惯性地南下抢掠,用中原的物资财富来弥补损失。随着时间推移,也有些酋长们开始注意到,用辛苦抄略得来的晋人去从事他们不熟悉的畜牧实在是巨大的浪费。“虽有所得,而其死伤不足相补,非长计也。”相较而言,耕作所能产出的粮食补给虽不被惯于肉食的胡儿所看中,却也颇有裨益。
自拓跋力微统治的后期开始,鲜卑贵酋们开始有意识地招募晋人,并在有限的区域施行小规模的农耕。为了更好地发挥领地内晋人流民的作用,力微还向大晋朝廷邀请官员来管理,卫操便是在这时候带领宗族子弟们前往草原的。
通过卫操等人的努力,晋人流民渐渐聚集到了濡源一带。凭借着远远超过胡儿的农耕水平,他们在这片距家千里的蛮荒之地挣扎求存,依托充足的水源开垦荒地、种植粮食。由于许多新辟田地实在太过潮湿,甚至还有人自己组织力量,修建了简陋的沟渠体系来防涝。
力微死后,拓跋鲜卑内部矛盾剧烈,局势动荡。为了自保,晋人们在濡水沿岸逐步修筑了各种城寨、坞堡来居住,由于各家鲜卑贵酋彼此倾轧不休,居然也无人过问。再过了些年,卫操得到大单于猗迤的信赖,得以出任辅相,总领拓跋鲜卑各部政务,连带着其子侄辈卫雄、箕瞻等人也地位渐显崇高。由此,聚集在濡源的晋人流民们赫然成为一家草原势力,普通晋人百姓至少不再成日挣扎于死亡线了。
可晋人流民们不久便再度陷入困境。东部大人禄官对待晋人的态度本就十分苛刻,禄官死后,失去控制的东部各族更大肆掠夺晋人以图扩充势力。十余天里,草原各地的晋人流民在铁蹄下死伤惨重,余者也多数重新沦为奴隶、贱民。唯有濡源附近的部分流民在卫氏宗族的带领下依托复杂的河渠水网固守,与虎视眈眈的鲜卑叱罗部、普六茹部对峙。
“还能坚持多久呢?”卫雄在一处营垒的五尺矮墙顶端往来巡视着。鲜卑人的军营在极远处,其实他并不能看到敌人的动向。他只是习惯性地往来踱步,偶尔心事重重地叹口气。
这里是濡源的东南角,濡水在这里连续折了三道弯,接纳了两条支流。茂密的林地和草甸、危机四伏的沼泽交错在一起,使得绝大部分地域难以通行。卫雄所在营垒正扼守着唯一的交通要道,是抵御鲜卑人的最前线。
为了突破这座营垒,进而杀入濡源深处,晋人和鲜卑人已经鏖战了十余场,而卫雄所部至今仍然牢牢掌握着这个要点。虽然晋人无法突破鲜卑人的封锁,鲜卑人也杀不进去。
就在三天前,普六茹部组织了一次奇袭。约莫两百名鲜卑死士借着夜色潜过两重哨卡,直接翻过了寨墙,试图从内部打开营门。好在卫雄机警善斗,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终于带领着部下士卒们将之逐退。眼下,许多流民正忙于修复被鲜卑人破坏的几处墙体,还有不少人在营垒前重新挖掘陷马坑,并安置重新制造的鹿角等障碍物。
从流民们的脸上,卫雄可以看到这次胜利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可是……这位曾经随同拓跋猗迤征战漠北,降服数十国的勇将又叹了口气。卫雄是拓跋鲜卑部落中,极少有的晋人将领,更拥有一支纯以晋人流民组成的部队。正是靠了这支部队的奋战,才使那么多流民得以撤退到濡源深处。
但连日来的战斗,使得卫雄麾下的可战之兵越来越少。以普六茹部的实力,很快就能组织起规模更大的进攻;而流民们毕竟只是农夫和工匠而已,很难和凶暴的鲜卑人抗衡。卫雄反复估算了多种攻守形势,却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以自己手头的兵力真的很难再抵挡下去。
“还能坚持多久呢?难道说,叔父数十年来努力的成果就要烟消云散,这些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们,将重新落入鲜卑人的手里?”卫雄用力捏紧刀柄,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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