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只是一问一答的做了笔供。英国人处理中国人的事情,是一种看戏剧的态度,一番唏嘘,却又置身事外。鸣柳被带去临时看管所,等着与文诸理有关之人录一遍口供后释放。
巡捕房少有他这样的体面少爷进来,印度警察外唏嘘,笑着问他是为了哪朵玫瑰,又是与谁做了决斗。鸣柳看着水门汀的墙面一言不发,他把墙上的一片水印当成了血渍,顾自的描绘出诸理的尸身。半个小时后,鸣柳又被带回了审讯室。
审讯室的警察从印度人换成了英国人。英国人一头黄发,聪明的绝了顶。审讯室里没有窗,四周是水门汀的墙,墙外大概已经入了夜。天花板垂下一盏白炽灯,鸣柳看到有飞蛾缠上去,近近远远,好像一生都碰不到。不如烛火,炙热后自有一种残忍的罗曼蒂克。英国人懂中文,用一种吞吐吃力的方式对鸣柳讲话。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袋里一封推荐信——是文诸理推荐鸣柳去香港的信。鸣柳痴痴的看着信,突然想到一句话,叫做“曲尽人散空别离”。他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失了力气,软身靠到桌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是明白了过来了——那个喜欢指名道姓喊人的文诸理,笑着对他讲要美丽冻人的文诸理,在众目睽睽下被枪杀了。
英国人把他的状态记到了口供里。
鸣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怪诞梦境,梦中有人对他问话,却又隐隐约约听的不清,他知道应该回答他些什么,可出口的话总是一句:“我很惭愧。”
“为什么惭愧?”英国人问他,仿佛是有兴奋,觉得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又或者顺着他便可水落石出。
“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他虚弱的讲起来,每一句话都要撕扯自己绅士的面皮:“却又接受着她的爱意,装作不知……我很惭愧,这是懦夫的行为……”
“我很惭愧……我不想拒绝她,我偷窃了她的爱……”
他几乎是把审讯室当做了祷告间。
英国人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个电报,放到鸣柳的面前:“我收到一份电报,委托我调查这件事情,请你对我知无不言,因为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文诸礼在上海没有家人,她那庞大复杂的家庭在河内。
河内堤坝上的文家,在一个没有黄梅时节的他乡地上,建起徽州的粉墙黛瓦,终年关着一对乌木的门。他们是真正的富甲一方,可以轻易的买卖沙沥的水田,可惜在血统上永远输了白人一等,沦为一个庞大的二等公民。于是文家便格外森严的筑起高墙,凭着地产与黄金自成体系,俨然成了一个河堤上晚清王国——文家的每一位少爷小姐,都要把跳舞的皮鞋藏起来。文大老爷留着辫子归了西,在他尸骨未寒之际,仿佛是在一瞬间,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孔不入的“自由”思想,冲进了高墙:文家的大少爷居然要和法国女人谈朋友了!家里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文大少爷的弟弟妹妹们乘机作乱,是看活着的遗老们没有精力来顾及了。文五小姐就是这个时候去了香港,入了女子学校。
可她仍然出生在一个富有的愚昧的贵族中,她的小妾母亲依然拥有足够的财力,去调查她的死因。
祷告一般的审讯的无休无止,英国人仿佛有莫大的耐心,想从鸣柳颠倒的言语中查出蛛丝马迹。大概是12点时,屋里传进来敲门声。英国人走出去,外面有人对他讲了些话,依旧是迷迷糊糊听不清的音量。他进来时面色很差,让鸣柳随时做好来警局的准备。鸣柳恍恍惚惚站起来,随着印度巡警走出去。审讯室外依然是森灰的水门汀墙面,天花板垂下灯泡,灯泡上罩着搪瓷的灯罩,刷了邮电绿的漆。
警察局门口停了四辆车,三辆坐了卫士,把李宋宪的车围在中间。他是坐在车里面,副官打开车门,请鸣柳坐到里头去。鸣柳绕开车队,自顾自的走了。李宋宪烟头一扔,开了车门冲出去,把鸣柳拉进了车。
车队缓缓动起来,李宋宪箍着鸣柳吻他,一手卡着鸣柳的下巴,让鸣柳反抗不得。鸣柳一脚踢上车窗,一手抓着李宋宪的短发,一手抵上他的肩膀。车里只有鸣柳蹬窗的声音,副官自然是紧张,却一句话都不敢讲。窗外落进赤橙黄绿的霓虹光,是活泼热闹的颜色,却又无声无息。霓虹的灯光淌过李宋宪的短发,落到鸣柳的眼旁。仿佛是个短暂的眼如桃花。车窗是防弹玻璃,鸣柳踢的累了,便把脚缠上了李宋宪的腰。他们之间无需言语,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怜惜与委屈,都化进了一种qíng_sè的暴力里。仿佛只有相互伤害,才是真正的彼此安慰。
李宋宪一吻结束,若无其事的坐起来,鸣柳依然躺在皮座上,把头枕到李宋宪的腿上去。他是这样恨他的大哥,可也只有他的大哥,才能给他安心——他今生的仇敌便是他的大哥,倘若他的大哥不伤害他,这个世上又有谁是可怕的。这样的想法毫无逻辑,几乎是荒谬的,可他却在这种荒谬里平了心,静了气。他从下往上看去,看到老九和的招贴广告,看到牙白纹底的玉堂春,看到路灯灿烂的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浮光跃金的河。这条河一直通到十里洋场,通到夜夜欢歌的纸醉金迷中。他疲惫的闭了眼,把手背压上了眼。李宋宪轻轻的扣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相交。他俯下身,遮住了窗外的灯火灿烂,在鸣柳的眼睑落下一个吻。
“鸣柳。”他低声的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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