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生仰起头,灌了一口酒。
千仞崖壁下回折的水拍击在坚硬的石壁上, 发出巨响,水雾腾卷而上, 连栈道都被笼罩在蒙蒙的潮s-hi之中。
叶秋生就坐在这茫茫的白色雾气之中,少见地面无表情着,架起一条腿在栏杆上, 握着刀的右手搁在膝盖上, 左手里提着一坛酒。
那是他自己纳戒里仅存的唯一一坛烈酒了。
天机谷的这帮神神鬼鬼的家伙就像百里疏一样不喝酒。叶秋生带的酒是他们太上宗自己酿造的。太上宗的酒,没有什么口味可言,在那种冰天雪地里,好酒的标准就是烈。
烈到喝下去就像一团火包裹着刀子滚下去一样。
就是那种烈。
叶秋生就喝着这样的烈酒, 大口大口地灌着,坐在这千仞的峭壁之上,灌白开水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烈酒火样地滚下喉咙,血脉都可以燃烧起来,灵魂都可以灼热起来。但是叶秋生却毫无感觉——只觉得冰冷。
齐秦王朝的九州钱庄在大火中燃烧殆尽,王朝的军队就在集结,古氏十八那些早该在漫长封印中被人遗忘被世界遗忘的“魔”重新出现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那么多那么多的消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把人们熟悉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这些事情本来是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了的事情。
以前那么久的时间里,他一年到头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东奔西走,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不就是为了阻止这些事吗?
但是现在叶秋生已经不想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的世界其实也就那么一点,其实也算不上大。
他是叶秋生,是太上宗的叶秋生,他在太上宗长大,在刮得人面皮都要掉了的寒风里长大。是太上的大师兄。
什么王朝什么苍生什么天下正义都跟他没关系。
他忙忙碌碌出生入死奔走大陆那么多年,不过只是因为他是太上的大师兄是太上宗的弟子。太上宗需要他成为宗门的眼睛,所以他就握起了刀,走进茫茫的夜色之中,伪装成一个又一个身份行走着。
不过是因为他是太上宗的人。
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这么简单的事情。
在瓜州的鬼城里,昏黄的火光中,他跟百里疏说,自己无父无母,因为在秋天被糟老头捡到所以他就叫叶秋生。可是他其实只是觉得羡慕,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太上宗就是他的家。
那些会嚷嚷着要和他打架的师弟师妹就是他的兄弟姐妹。
叶秋生的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现在,忽然地,有人告诉他,你其实不叫叶秋生,你其实有名字的。你姓姬,是金唐王朝尊贵的皇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作为棋子打算送到九玄门去当种子。你口中埋怨的糟老头杀了带你离开王朝前往九玄门的那些人,最后把你留下来了。
“c-ao。”
叶秋生轻声地骂道。
当初的糟老头怎么不干脆一点呢?
他不过就是个被亲生父母当作棋子丢出去的人,血管里流着的是仇敌的血,斩草要除根那个醉醺醺的糟老头怎么就不懂得呢?
糟老头是老了吗?怎么当初那一刀就挥不动了。
既然挥不动了,那么就把一切藏得好好的啊。
到了现在忽然地又把所有的事情扯出来了,他娘的这算什么事啊!
让人憋屈得想找人拼命,却又只能把刀斩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
再一次仰头的时候,叶秋生发现酒坛已经空了,他咒骂了一声,将酒坛从千仞的峭壁上扔了下去。酒坛翻滚着碰撞着坚硬的岩石,在半空中破碎,最后被白茫茫的水雾淹没。
声响被隆隆的水声吞没,什么痕迹都没有。
酒坛被水吞没了,叶秋生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他愣愣地看着亘古不变的水。
从太上宗传来的讯息,叶秋生看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态度。只是通知他回去。在各个宗门都在清洗卧底的时候,太上宗……糟老头他们打算怎么做呢?那些曾经一起痛饮,一起咒骂长老们坏心眼的同门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
他还能与其他人再一起在大雪里偷长老的酒吗?还骂骂咧咧地一起去后山的禁闭崖吗?
叶秋生闭上眼。
才发现,明明离开宗门那么久了,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太上宗到底是什么样子。
连绵不断的雪峰,从远古纪元下到如今的白雪,在清晨的阳光中折sh-e出淡淡冰蓝的玄冰,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走在石阶上的弟子,永远半醉半醒的糟老头……
清楚得让人想要落泪。
那是太上宗,是他的太上宗,是……他的家啊。
叶秋生睁开眼,木然而茫然。
他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是有家的。
但是现在他不知道了。
“叶秋生。”
熟悉的,冷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百里疏沿着栈道缓缓走出来了,他手里提着那把熟悉的金色的长弓——只不过这把长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被金光笼罩却看不清楚。
叶秋生转过头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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