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将青瓷瓶取出,他来时也不清楚在想什么,竟把这瓶子带来了。梁鹤乘接过,旋转看一圈,却没评价。
屋内顿时安静,只有屋外的雨声作响。
六指忽然抓紧瓶口,扬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飞溅,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纪慎语看着满地瓷渣,惊骇得说不出话。
而梁鹤乘开口:“祭蓝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寿纹瓶是假的,这里外两间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当日在巷中被抢的物件儿本就是赝品,还礼的百寿纹瓶也一早知道是赝品,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没一样真东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纪慎语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头柜上的罐子,那里面发酸的药水,是作伪时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说:“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鹤乘嘴角带笑:“这些,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摔碎青瓷瓶?因为做得不够好,不够资格待在这破屋子里。
纪慎语毫不心疼,如果没摔,他反而臊得慌。“爷爷,”他问,“你本事这么大,怎么蜗居在这儿,连病也不治?”
梁鹤乘说:“绝症要死人,我孤寡无依的,治什么病,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他始终捂着肺部,肿瘤就长在里头,“我收过徒弟,学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贪心,偷我的东西,坏我的名声。我遇见你,你心善,还懂门道,我就想看看咱们有没有缘分。”
纪慎语什么都懂了,老头是有意收他为徒。他原以为纪芳许去世了,他这点手艺迟早荒废,却没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贵人给他。
不止是贵人,老头生着病,言语姿态就像纪芳许最后那两年。
纪慎语头脑发热,俯视一地无法落脚的瓷渣,片刻,窗外雷电轰鸣,他扯了椅垫抛下,就着滂沱雨声郑重一跪。
梁鹤乘说:“你得许诺。”
纪慎语便许道:“虔心学艺,侍奉洒扫……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后我安葬。”当初纪芳许将他接到身边,他才几岁,就跪着念了这一串。
梁鹤乘拍拍膝头:“该叫我了。”
他扶住对方的膝盖:“——师父。”
雨线密集,丝丝缕缕落下来,化成一滩滩污水,纪慎语拜完师没做别的,撑伞在院中收拾,把旧物装敛,打算下次来买几盆花草。
梁鹤乘坐在门中,披着破袄叼着烟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态。可惜没享受太久,纪慎语过来夺下烟斗,颇有气势地说:“肺癌还吸烟,今天开始戒了它。”
梁鹤乘没反抗,听之任之,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纪慎语里外收拾完累得够呛,靠着门框陪梁鹤乘听雨。半晌,他问:“师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鹤乘说:“来日方长,着什么急。”
人嘛,德行都一样,人家越不问,自己越想说,纪慎语主动道:“我家乡是扬州,师父去世,我随他的故友来到这儿,当徒弟也当养子。”
梁鹤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个师父?”
“原来的,既是师父,也是生父。”纪慎语说,“不过……我跟你坦白吧,其实我主要学的不是这个,是玉石雕刻。”
梁鹤乘问:“你现在的师父是谁?”
纪慎语蹲下:“玉销记的老板,丁延寿。”
梁鹤乘大惊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后头,“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独没有玉石摆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过你那师父的法眼!”
不提还好,这下提起有些难安。
纪慎语直到离开都没舒坦,回到刹儿街望见丁家大门,那股难受劲儿更是飙升至极点。他心虚、愧疚、担忧,头脑一热拜了师,忘记自己原本有师父,还是对他那么好的师父。
一进大门,丁延寿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边立着,瞧见他便笑,问他下雨天跑哪里玩儿了。
纪慎语不敢答,钻入伞底扶丁延寿的手臂,并从对方手里拿鱼食丢水里。水池清浅,几条红鲤鱼摆着尾,这师徒俩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汉白瞅着他们:“喂个鱼弄得像苏轼登高,怎么了,玉销记又要倒闭一间?”
丁延寿装瞎:“慎语,咱们回屋看电视。”
师徒俩把丁汉白当空气,纪慎语扶师父回屋,绕过影壁时回头看丁汉白一眼。比起丁延寿,他更怕丁汉白,毕竟丁汉白敢和亲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饭,丁汉白专心吃清蒸鱼,可鱼肚就那么几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够嫩。筷子停顿间,旁边的纪慎语自己没吃,把之前夹的一块搁他碗里。
他侧脸看,纪慎语冲他笑。
喝汤,他没盛到几颗瑶柱,纪慎语又挑给他几颗。
饭后吃西瓜,他装懒得动,纪慎语给他扎了块西瓜心。
丁汉白内心地震,他早看出来了,这小南蛮子北上寄人篱下,可是处处不甘人后,傲起来也是个烦人的。今天着实反常,比小丫鬟还贴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丁汉白好端端的,没被奸,那估计是盗。他压低声音问:“你偷拿我那十万块钱了?”
纪慎语一愣:“我没有,谁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汉白想。晚上一家子看电视,丁延寿出去锁大门,再回来时忽然大喝一声,意在吓唬门口的野猫。
纪慎语嗖地站起来,下意识低喊:“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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