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娘的声音低下来:“我一看到村里那些家只剩老的老小的小,这心里就凄惶哩。”
“女人家见识!”成村长批评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么,孩子们走出去有了出息是好事。”
“好事?”成才娘冷笑了一下:“咱娃要是也这么走了,你舍得?”
“舍不得也得舍。咱娃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心气儿高,这几年在部队上锻炼过了,眼界也大了。他写信回来说要考军校,我就寻思着他要是考上了,以后就是公家人了,咋也比土里刨食强。娃儿想往上走,咱就算帮不了他,也不能拖他后腿,老想着要硬把他拴在这地头上啊。”
成才娘低声说:“那要是考不上呢?你不老说让他回来接你的班?”
“我探过他口气了,怕是没戏。”成村长简短地答了句,成才娘却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啥?”
成村长苦笑了一下:“村长……嘿,‘农村穷,农民苦,农业真危险’,说了你也不懂。”
“我咋不懂?”成才娘抗议:“你那心思我也明白,不就是修路征地的事堵得你难受么?我说征地款给乡里扣了大半要不回来又不是你的错,村里人要闹就让他们上乡里闹去,你当什么磨心?”
“睡觉!”成村长被踩到痛脚,愤愤地一翻身,被子一拉不说话了。成才娘瞪着他的脊背生了一小会儿闷气,一赌气也背过身睡了。
父母的房里再无动静,成才的心里却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山村的夜很黑很静,新弹过的棉被又暄又软,可成才睡不着,他想吴哲。
这些日子家里整天人来人往,好不容易没有外人的时候,父母又一直在身边。尤其成才娘,简直恨不得让好不容易回家的儿子24小时都在自己视线里。成才给许三多和留队的队友们打电话拜年的时候,和以前的同学朋友通话的时候,父母也总是过来在一旁听着。所以,成才一直找不到机会给吴哲打电话。再说,真打通了电话又该和吴哲说什么呢?总不能说自己几乎天天都在相亲吧?
北风掠过远山,扫过田野,冲进村庄,撼得窗户一阵响,然后又“呜呜”地远去了。成才躺在母亲铺得厚厚的床上想:北京冷吗?吴哲那个新家对他好吗?会给他熬枣儿粥吗?会有人半夜起来给他掖好被子吗?……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成才的思绪。这是成村长的老毛病,他自己早已习惯,咳完后翻个身又接着睡了,但成才却被父亲那一声声咳嗽咳得对自己的这份想念都觉得歉疚起来,可是……
吴哲你还好吗?
成才坐在村外小水库旁的坡地上,眺望着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子。现在还未开春,太阳照在身上没有多少暖意,北风把水面吹起一层又一层粼粼细波,对面的下榕树屋外看不到几个闲人,只有几声鸡叫狗吠或孩子的叫喊声偶尔夹在风中隔了开阔的水面飘来。
这个宁静的、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就是自己几年来一直牵念的故乡,可是回家的最初兴奋过后,它为什么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二毛他们说的那些贩货、打工之类的话题,刚开始听着也还新鲜,可自己怎么就越听越没兴趣了呢?父母这些天说来说去就是相亲娶亲,怎么就好像没有别的话对自己说呢?
成才想起父母昨晚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后躺倒在坡上,枕着手看着天空出神。娶个媳妇,生个孩子,种地,挣钱,盖房子,等孩子大了再给孩子张罗个媳妇……父母就这样在一个小村子里过了一辈子,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吗?
成才正心烦着,一只乌鸦正好“呱呱”地叫着从天边掠过。成才一时手痒,便端起想像中的枪,比划着向那只乌鸦开了一枪。那乌鸦当然没有被射落,它又“呱呱”地叫了几声,牵着成才的目光飞到山背后去了。
成才放下手,看着空远的天,只觉得手里空荡荡的,忍不住就想起自己的狙击枪来了。顿时,训练场、375、演习、任务、队友们……一下子都闯进了成才的脑海,那一瞬间成才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a去。
这样一想,成才就躺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回家去了。
听成才说要提前归队,成才娘满脸不舍地劝。成才没敢说别的,只说队里的训练紧,又说再过几天打工的人都要往外走,怕走晚了不但路上太挤,而且车票也要涨价。
听儿子这样说,成村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反正早晚都要走,早点回去也好,说不定还能给你领导留个好印象。回去以后千万要听领导的话,要和领导处好了……”
成村长给成才讲着要处好领导的道理,成才娘就红着眼圈替儿子收拾行装。她不但往成才包里塞了一大堆早已准备好的特产,而且还不顾成才的劝阻,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煮了,让成才带着路上吃。
成才看着两鬓苍苍的父母,心里酸酸的。
向自己挥着手的父亲和揩着泪的母亲已经看不见了,车上的成才还一直望着那个方向,舍不得转回头。但是渐渐地,连下榕树也消失在车后。
下次回家要到什么时候?那时爸妈一定更老了吧?成才鼻子一阵酸,但终于回过了头。他的前方是九转十八弯的山路,破旧的长途车蒙着厚厚的灰尘,颠簸着,轰鸣着,载着他向山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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