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卫庄忽然从侧面伸出一只手,托住死者的小臂。
“……大人?”
“或许他当时,的确十分痛苦。但是我认识的公子非,从不做毫无意义的事。”卫庄道。他忽然双手发力,将攥紧的指骨猛地向外一掰——几乎能听见轻微的断裂的声音。
韩非的左手终于摊开了:苍白的手心里,果真躺着一枚奇怪的东西。那物事非金非木,色泽乌黑,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墨玉?”
“——并非普通的墨玉。”卫庄用属下递来的丝帕裹住手,将那东西拾起来,凑在烛火下看。“准确的说,应是玉石雕成的棋子;不过,只有半枚。”
“公子他……临终前特意藏起这半枚黑棋,究竟是何意?”
卫庄摇头不语,用丝帕将棋子包起来,塞进怀里。
他直勾勾地盯着死者的面孔,仿佛那人只是在闭目养神,随时都会睁开双目,和往常一样用最犀利、最痛快的字句,笑骂着整个天下。
“非叔,这一次,你想对侄儿说什么?”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烛火上发出轻轻的“哔剥”声,卫庄才仿佛从某种冥想中惊醒。他将韩非的左手重新摆好,吩咐身后的人将棺椁恢复原状。
“对了。”他本已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对守灵老人道:“公子的随葬品中,可有一副棋?”
“据属下所知,确有一副玉制的棋盘和棋子,是公子生平心爱之物。”
“我要你不计代价,将此物盗出,交给我。”卫庄道,危险的目光在身后诸人身上一一掠过。“此事除了今天在此的七人之外,不能有第八人知道。”
“属下领命。”
三日后。
新郑郊野。一座看上去无比平凡的农庄。房屋四周环绕着苍翠的松柏,寸许厚的积雪之下透着星点黛色。院子里养着一群鸡鸭,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在低声哄着她的婴儿。另有一个一身白衣的小童,上蹿下跳地,似乎在和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他的动作灵巧得就像一只鸟。那几个大汉分头围追堵截,累得气喘如牛,也碰不着他的一片衣角。
屋内,两个熟人对面坐在矮榻上:一个裹着厚厚的裘袍,束着一头乌发,身形尚小却有出尘之貌,正是申徒张良;另一个随意披了件大氅,散着白发,领口大开,仿佛完全不畏寒气,正是这里的主人,卫庄。
他们中间摆着一具棋盘。两人却并不在对弈。
“这便是……公子的那副棋?”
“不错。”
“公子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线索?”
“棋盘下方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他的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张良抬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危险的计划。” 卫庄手里摩挲着一枚玉质的棋子,缓缓道:“他在被姚贾带走之前,仓促写下了他入秦之后打算要做的事;后来在咸阳发生的一切,完全印证了他每一步的设想。”
“……也包括,他的死?”
“我想是的。”卫庄道,“虽然,我至今仍未找到那个确切的因由,但我不会停止追查。”
“他在秦国,到底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献了一篇上书,建议秦王存韩灭赵,却引起了秦国君臣的反驳和猜忌。”
“《存韩》之书只是个导火索。嬴政至此终于意识到他始终不肯为秦国所用,才将他下狱。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卫庄道,“他在计划中也是这么写的。一到咸阳,他就上书告发姚贾,说他以秦王之权、秦国之宝,贿赂各国重臣,自交于诸侯。”
张良惊奇道:“姚贾的确假借使节的便利,以珍器重宝结交山东六国的臣子。但任谁都明白,这是秘密奉了秦王的命令,推行‘内间’之计。”
“不错,这就是计划的关键所在。姚贾以秦王财交于诸侯,天下皆知;然而他的居心,是为公?还是为私?”
“行贿、反间之计,本就是数年之前尉缭子向秦王提出,而后由‘罗网’加以实施的;姚贾的行动,自然是受了秦王的派遣。公子这么说,动摇得了秦王吗?”
“非叔自己也很清楚,他轻易动摇不了秦王对姚贾的信任。可是既然有人如此指责,姚贾自己却不得不在秦王面前自辩;君王的怀疑,哪怕再小的一点,将来都有可能演变成巨大的威胁。所以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行动是为了秦国的利益,而非私心。”
“他要如何证明?”
“……他会,向秦王献上一本账目,上面清晰地记载了每一笔从国库支出的黄金宝物,最终的流向。”
“的确。”张良双眼一亮,“这是公器公用,最好的证据。从一开始,公子的上书,就是为了引出这本账目!”
卫庄半阖双眼,手里的棋子轻轻敲打着棋盘。“这本账目,对于秦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让他安心的保证;可是对于那些收下贿赂为秦人牟利,还以为神鬼不知的六国臣子来说,却是一部索命帐。非叔他算计了局势,算计了人心,唯独没有算计他自己的安危。”
张良垂下头,咽下一声极低的哽咽。他深吸了几口气,又问:“公子看到了姚贾的账目,那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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