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建国后的那次短暂会面,他就相信他稳得住脚。
那天谈完正事,华亭邀他去礼查饭店小酌。虽在大厅落座,饭店门庭冷落,两人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华亭也借酒劲说了几句话:“燕然,我不清楚你以前是怎样的人。只就我上世纪结识你以来,感觉你一面有些理想主义,一面又很谨慎地想把什么都平衡好,将尊严看得很重,虽然明着不表现,内心里非常爱惜羽毛。但是你现在回到这个身份,能爱惜羽毛的时光……也快到头了。”
“爱惜羽毛是个好词儿。”他应着,对上海滩的俊逸青年微笑。
“而且吧,就眼下说,我们都觉得形势在朝好的方向走,可我不相信这长年的动乱能轻易到头。国外不安宁,国内也一样。我如今真切感到这世事像一场戏,而你……是里面最像戏子的人。”
他微微一震。“很有意思,”他说,“这个比喻很好,我想到过,却没料到能有人跟我亲口说出。它确实是一场戏,一幕接着一幕,代价高昂,无法重来,里面的人还永不得脱身。这么些年……我们均是如此。变换着不同面孔在不同人中穿梭周旋,永无止境,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扮演好角色,却不能期待有个合意的结果。
华亭小小一偏头:“我还好一点,角色转换不算太多。至于你嘛,你的面具和你都快成一体了,用真真假假的思路分析你,很麻烦。”
“分离它们有什么用?真实虚假,都在我生命的道路上。”
“用生命演戏……真是敬业。那么,基于这种认知,我仍当你是燕然,也不打算在公务之外对你另眼相待。我是把你当真朋友才敢说这话,你要觉得受冒犯,请明明白白告诉我。”
他当即对华亭表示,他感谢他的真诚态度并希望以后也一直如此。华亭后来因为小醉,把内容忘了,只记得说了些失礼话还跟他拐弯抹角问过。他既然不当是失礼,便没回答过他免得施加负担,尽管这保持过去友谊的希望……还是未得实现。
年末,华亭的回信到了。他笔迹清晰语气平稳,说他已退出上海的纷争,马上要卷铺盖和知青们一起上山下乡,地点未知。他绝无闷死在某个穷山僻壤的打算,但留的日子不会太短,且昭涵也要和他走,说不准后面会不会分开。
王燕然心里好像放下块石头,又好像什么也没放下,只空落落的。
次年3月,珍宝岛一声枪响,将武装冲突的信号传遍乌苏里江东西两国全境。
如果说每一次冲突是一阵骤雨,国内外舆论就是雨后的蘑菇,在丰润的雨水滋养下层出不穷并迅速长成了各式各样耸人听闻却无法忽视的形态。人们提心吊胆,一会儿封锁机场,一会儿派遣战斗机到华北各地,总参谋部转移到西郊地堡,最恐惧的还是北方不知何时会飞来一枚核弹把首都夷平。仲秋时局势略有缓和,苏联派人到北京重启边界谈判,王燕然去接机,在舷梯上意外发现了一个人。
——这场副部长级别的谈判,按常理,是动用不到一国首都出马的。
他仰脸平静地望过去,忽然发觉这天不仅风大,阳光还浓烈得刺眼。米哈伊尔目不斜视走下舷梯,光彩照人,扮演着他完美的超级大国首都。
人都跑到眼前,就不得不勾起某些回忆。他反思过,也想到本有更妥当的方式解决他们的私人问题。比如制造一场偶然,把这个本来就始于偶然的关系终止掉;或者什么都不用管,随着两国交恶通信越来越困难,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有下文。可他在事前确实怀有一丝不应该的渺茫期待,又在期待消亡之时被米哈伊尔的琴声引出了最终放弃的决定,一不当心就顺口说出来了。但他并不后悔,他从来不后悔已经做下的决定。
毕竟,他不愿欺瞒他。让米哈伊尔淋漓恨一次他,总好过怀着憾恨度过往后的漫长岁月;让春花冻结在尚存艳丽的夏日,总好过放任秋霜将它缓慢地摧残殆尽。
谈判了一天,没取得有效进展。双方代表火气都挺大,带着情绪的词语像机关枪子弹砰砰发射,旁人很难捞到一个插嘴的机会。中场休息他去洗手间给发烫的脸浇了好几遍水,抬头看镜子,米哈伊尔正站在他身后。
“我前些天收拾旧物,发现你那封信藏的内页了。”米哈伊尔对镜子里的他淡淡地说,“还好它保存了下来。四年前,我差一点把它扔到壁炉里烧掉。”
“……差点烧掉么。你不觉得外页那首是好诗吗?”
“好归好,我还是喜欢内页这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是你看它也不全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要是这能称作相见的话。”
他直起腰时,头有点儿生理性晕眩。米哈伊尔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但他很担心继续这个状态会发生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找个借口就走了。
然后谈判失败,照常的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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