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忻稳稳地托住鲜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卢蝎虎胸前,让婴儿的脸颊贴住他心口趴伏着,听见这腔堂里最后的跳跃。
可是卢蝎虎已经没有力气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连睁开眼都显得吃力,被龚忻扶住靠在他肩头,自眼缝中勉强看到女儿的侧颜。
真像啊!像自己辜负过的小姑娘,像如今不顺天不服命的龚忻。
“对不起,那时候没有站出来保护你!”内疚的话似对孩子说,亦像是对身畔的龚忻倾诉,“不过够了,真的无憾了!下辈子我不会再来烦你。你千万莫等我,因为我跟地藏菩萨发过愿,了却执着,再不为人。下辈子呀,我也做妖怪去,头上能长角的,比你厉害的,好、好不……”
那手无力地挂在龚忻掌中,话音渐渐消失。口中无声,心头亦无声。
初生的婴儿全然无知地睡着,未开的双眼看不见面前正在发生的诀离,徒留四壁来来回回重复龚忻的鸣泣,一遍遍说:“好——好——好——”
再没有人应答了。此间唯有一个凡人,是伏在尸身上的婴儿。她没有察觉其人心跳的停止,却明显感到了这具身体的变化。血肉在干瘪、空洞、消失,迅速化为了白骨。粉嘟嘟的婴儿径直趴在了森然骨骸之上,仅仅隔着一层衣料,触碰到了骨骼的坚硬。
她不适地挣扭几下,嘴里头不痛快地“嗯哼”了声,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尚不知离别,尚不懂失去,尚不曾理解死与活的咫尺天涯。
沉闷的啜泣持续了好久,龚忻才从窒息式的痛意中寻回悲伤的程序,仰起头,用力呼吸,随后垂死般向上嘶吼。
洞外林间——
首战通力的兄弟俩竟仿佛共同摸爬滚打了百日千日,进退间满是默契。
巨蛇的鳞如一道天然的盾墙,任刀劈斧斫都不能在其表面留下丝毫创痕。
二蛋稳稳立在蛇颈上挥洒武戾,战至酣处,矛尖当空舞划出道挟劲的弧虹,飒然喝道:“四百年的懦弱和含恨,来呀,今朝叫尔等尝够!我不死,谁可向前?”
天上地下如临大敌,云间鼓声催急,企图借声势杀威风,如何得遂?那是十世轮回后的杀意,不向命低头!
长矛绕颈盘过一周,滑下肩头沿臂肘落在掌中,人器再度合一。少年手中的尖锋指向敌众,眉间一抹挑衅,随笑意送向前,悍然再战。
却倏闻惨绝的悲鸣响彻,仿佛孤鸿只影,临终哀啼,痛得将泣出心血。其声太过凄厉,竟惹四方共祷,一时间地动山摇,半天的云都跟着起震,晃落一地乌合之众。
这悲哭听得人惶惶也戚戚,忍不住要与他一道落泪。
耸立如半山挺拔的大蛇也突然缩得寻常人一般高,依旧是半人半蛇,面甲未消,愣怔地望着洞府的方向。猛地发动,欲要向前窜。
二蛋拦住正想往回跑的虎子,亦面朝那方双膝着地颓然跌跪,眉目间全消了戾气,唯余悲怆:“母亲去了,让父亲最后陪陪他吧!”
虎子猛地扭过脸来,迟疑,震惊,最后愤怒:“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二蛋眼下双泪垂挂,承认:“是,我知道!母亲已经故去了,早在一年多前。本来活死人,产下三妹,他便当归位。”
虎子不愿意,不接受,却不得不面对,去也不是,留也不甘,气得眼热心堵,颤抖的指尖将要戳到弟弟的眼角。又咬一咬牙,跺几下脚,无能为力,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并非使性耍赖。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哭得好伤心!
神兵鬼将也都收敛了武器,默默地围观这场骤然降临的丧祭。即便命属非凡,无论如何他们不想在此时此刻继续对两个孩子武力相迫。心未必感同身受,情亦可同,亦是懂的。
方才还沉沦于金戈交鸣中的山林,现下只闻无助的恸哭。那孩子越哭越小,泪淌得越来越多,最后便见秃圆脑袋短尾巴的小儿虎子孤独地坐在泪积的水洼里,声嘶力竭,十分可怜。
二蛋将矛搁在地上,空出双手将小小的兄长抱起来放在肩头,轻轻地拍他,未落一字劝言。这般的悲凉,他亦然,如何消弭?如何放下?
恍惚脚步声缓缓而来,他抬眸望去,怔了怔,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忻神情麻木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每一步都似在陪爱人走最后一程黄泉不归路,彷徨难舍,痛不欲生。
他一手怀抱襁褓,一手稳稳托住具不辨其人的骸骨。奇怪那白骨仿佛有无形的弦丝勾连着,并不至四分五裂,仍旧是完整的一具身体,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爱人的怀中。
他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累累兵阵,未遭一人阻拦。他走出深谷,走下青山,走过曾经厮守的陋居,走向不容他的人间。
二蛋抱着虎子跟了上去。
司命判官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缀在后头紧紧跟随。
涉溪流,穿草甸,荆棘葳蕤难挽留他固执的脚步,直到拨开藤蔓见坟冢。木碑贫简,墨迹已晕,但依稀能辨一个卢字。坟前无甚供奉,墓土上荒草已盛,却有几株草植绕着坟圈顽强地摇曳。龚忻抬袖微拂,催开花朵,二蛋认得,是紫蓝色的蝴蝶花。
凭空又抓一口棺,装殓了骨骸,新坟旧冢,一家人以如此的方式重聚了。
龚忻在卢蝎虎的坟前遍植了蝴蝶花,令花精四季不衰。
及后,他将襁褓婴儿盛在木莲盏中放逐溪流,随她去应了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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