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暴虐恣睢,到了中原变为自甘供人嬉笑,固不必怜悯。即便猛虎,在深山则百兽震恐;在槛阱也只可摇尾。自己虽不至亲媚于主,威势下又会退至哪一步…… 李煜终笑不出。乐人已播弄琴弦,琵琶音韵淒清,曲目欢快 ,他也无心赏。 任旁人兴致盎然。
赵家兄弟中以好文藉称的赵光义正以此间较之盛唐 “名花倾国两相欢”,略遗憾少了支名曲。
金陵王宫藏品多得以保存,《霓裳羽衣曲》曲谱却不见了踪影。问不出,寻不到。并非他多爱此曲,抵不过传世盛名。李煜倒好,只愿一把火烧了干净。
再者,舟上指责他不能当没听见。
待乐声止,遂问李煜:“本王有一事欲请教违命侯。”
“不敢。”
“《霓裳羽衣曲》与牡丹上一次相遇,算元和年间,也有一百五十余年。”
玄宗晚年雄心衰颓,沉迷九华帐,陶醉梨园曲,引得叛军南下,宫阙成灰,万民涂炭,乱局延续了两百年,到现在,河东有北汉,幽云更在契丹人手中。
纵如此,一曲《霓裳》也早铸入华夏记忆。杨妃绝色,“解语长安花”之名当之无愧。震地渔阳鼙鼓,惊破了霓裳曲,也摧折了“花”。 李煜指责大宋摧折了“花”,大宋何屈!不过在费尽全力收拾安史以来各种乱局而已:“世人等了这般久,违命侯岂忍让此曲再星散人间?”
名花名曲再相逢,赵光义多少犯了梦呓盛唐之病。李煜更解为他意——
若要曲谱,曲谱有亡妻心血,决不会赠与宋人;若要在此时弹奏,岂不正如身为俘虏的晋帝为刘聪行酒洗爵。(注6)
六百年前平阳大会,晋臣在坐者失声而泣,庾珉号哭,辛宾抱晋帝恸哭;此刻他身旁,无一位江南故人。览旧史,他当然知道违逆是何结局:“此曲多被罪臣改为南音…”
“南音又何妨 ,隋文帝尚评陈乐是‘华夏正声’。”
李煜形冉弱,如柔柔柳丝,志却不可挠。赵匡胤早领教过。光义又是只藏着尖獠牙的小兽,如此逼迫,又在众多人前,索性一开始打断李煜任何回答。小幼弟也解意,更将话转远了:“太傳确过于自谦。《隋书》记诸大臣议定雅乐积年不成,奏称中国旧音多在江南,梁陈音乐合于古乐,请修补以备雅乐。文帝奏准。”
长兄出言维护,稍出赵光义意料。 且不提长兄幼弟庇护,李煜抵触意太重,恐怕怪错了人:“隋唐雅乐从江南来。所谓‘吴人何苦怨西施’,堂堂大宋,又岂会将南乐一概定罪。”
“华夏正声”,听一次就不能忘。 南朝被北朝以武力征服 ,北朝又岂只折服于南朝琴音下 。武力从来不是所有。
也轮到李煜词屈,他听出了“太平谁致乱者谁”之意。再饱读诗书,引经据典也不能对。
☆、第 12 章
“朕倒想起一事,平蜀后,朕曾召其平章事欧阳迥于偏殿吹奏,就被御史强谏。”
“皇兄让臣子做伶人事,御史岂能不急。”赵光义笑。好似忘了他刚欲让一国国君做此事。
“朕之本意不在此,只欲亲验蜀地传闻是否属实。”
“臣亦有闻蜀地乐工闻名天下…”钱俶道。
“人言蜀地君臣皆溺于声,欧阳迥善吹长笛 (注1) …”
李煜只听到此。 宋帝口中的欧阳迥他不陌生,自己可背出他一首词: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
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欧阳迥仅在怀古,还是多年前就参破天机。再到今日,被他从这金陵来的亡国人在宋宫中念起。
如此巧妙,如天意一般。
天意二字太重,足将人最后的抗拒磨尽。
眼前牡丹花色耀眼 ,有小雀在花丛中低翔,啾啾不已。细看下,花蕊中有数只蜜蜂殷勤进出。
忽然忆起了一人。
金陵一宫人名秋水(注2),喜簪花于鬓。曾有蝶绕于鬓花上,扑之不去。宫人纷纷效仿,却再不曾引蝶来。
他笑叹那是“天成”。
时间不算长,今日忆起竞觉恍如隔世。不经意,手抚上花间,滑过层层花瓣。那花正是‘雪夫人’,李煜手抚其上,竟与花色不相分辨。
赵匡胤借故让周围的人分散开,回头见李煜在花间,走近问:“喜欢哪一色?”
李煜不愿答,又不敢不答。花上的手收了回来,随意一指。
赵匡胤一见也笑了,真龙威势被笑意染上丝温柔:“洛阳红。”
“此花又名焦骨。正是受过武氏暴火那一种,爱卿必在书中读过。” 声声戏谑。
烧焦的牡丹得洛阳邙山水土滋润重生。 李煜不信那般巧,自己不辨牡丹品种,任他说了。
“卿想过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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