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洎的期望落了空——宋军不踏入宫城半步。只守宫城外,不许任何人出入,等着李煜打开金钉朱漆的宫门,以亡国礼亲至城外军营。
☆、第 15 章
“正好你还醒着,明日写个书目来。”
纱帐内之前像凌乱的战场,现已整理完毕。服侍的人极安静,需要时干净利落,不需要时及时离开。
李煜刚躺下不久。赵匡胤也要回皇宫,不等尽职的臣子直谏,他亦知此举太随意。
还未到该压制时…暂不提此。
他又回床榻边坐下,倾身凑近李煜。另他写书目。又加了一句:“任意写些喜欢的书目。”
这不是命令。李煜将头再往内一转,示意不理并逐客。
客是走是留,从来无关于李煜的意愿。他的反应也未必被重视。
离开前,赵匡胤把李煜身上锦被一裹。
接着一串脚步声,烛光的远离、消失,房门的关闭声,就极静了。
李煜侧躺着。 他对触觉越发敏感。 赵匡胤力道极大,臂间一收,带来沉重的力量压迫。这力量已然收回,自己的触觉却未消退,似乎那个重重接触换作痕迹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附带被激起了暗暗涌动的情绪。
李煜感觉到了,那不大的波动,被他警觉并冷酷地压制着。
波动引出的情绪是他熟悉的,可轻易辨认。另一面,处于掌控的理智不允许识别的结果,阻断了描绘此时情绪的那个词;又让李煜认为自己没有心力去梳理这情绪的由来,让他认为无法平复的情绪与今日的混乱有关。
短短一日,混乱且纷杂,牡丹, 多年未见的弟弟,《雪赋》,沉江的前朝皇族,绣被… 文人对文字太细密敏感,如此一理,忽忆起一句:绣被犹堆越鄂君 。
李商隐此句赞牡丹之形态:花朵的含苞欲放就似包裹越人与鄂君子的绣被。
一日之间,牡丹与绣被巧合的出现像是为了让他亲身验证某典故的旖旎。李煜一阵心惊,第一次怪自己读了过多的诗。急急坐起,把裹着全身的锦被整个铺开。
过往的尊贵让他从未做过此事,就模仿记忆中侍女的动作:摊开整个手掌,压过柔软的锦绮罗,一遍一遍,抹得平整如纸。
抹去牡丹的花苞。
李煜喝的药有安神效。 不得睡眠的身体像总被拉紧的弦。旁人担心弦会崩断,但身体并非只是一跟弦。他折腾自己,身体总还反抗,奋力自救。再加药效,总能迷糊睡一阵,虽多梦易醒。
梦的内容通常在醒后被忘掉,却遗留下一种情绪。李煜此夜的梦,醒后仍为他清晰指向一个情景 :牡丹,洛阳花。盛开的,初放的;在风中摆动,如袅娜舞女的垂手舞,折腰舞;色彩斑斓炫目,还有不符常理的馥郁香气。
他指责牡丹搅扰了自己的思绪,决定再不见牡丹。称了一个月的病。
这一月正是牡丹的花期,也是一年中最好赏花之际。 汴梁城中有数处园寺放人春赏。按习俗,上元节第二日,人们已纷纷于城外踏青寻第一抹绿。如今春容满野,暖律暄睛。万花出粉墙,细柳笼绮陌。莺啼芳树,燕舞晴空,蜂蝶萦绕。城中处处是行歌少年,寻芳红妆。“小蓬莱”也不免满园春意,水池石桥上那株紫藤已有花苞。唯独沉寂依旧,也无与□□相配的佳人笑。
郑国夫人每日摘新鲜花朵作花囊。她极有巧思,曾以鹅梨蒸沉香。一可避免香炉引起明火;二来对比香炉,此香无烟可循,味薄淡,不可捉摸。放入绣金红罗帐,层层薄纱轻笼散发的幽香,沁人心脾 。
她营造着一切不曾变化的氛围。李煜更不同,他像秋霜掠过的残叶,日落西山的余辉,与芳不入;却想念江南的春雨,细碎绵长,整片大地升起弥漫的,薄纱般的烟雾,似仙境。
书目不曾写。仍有一箱箱书被人搬至书房。随意一翻,是普通抄本的名家诗文。很多都能背下。
这一月间,赵匡胤还来过几次。李煜铁了心,在这“小蓬莱”中对此不速之客一言不出,连君臣礼都没有了。
放肆的另一面,是一方的试探,另一方的纵容。
称病,也是真病。他的身体随意折腾下总有些病症,水土不服也是极好借口,只未如伪装那般严重 。赵匡胤又提起过三月驾幸洛阳 。他一听,装病更坚决了。
赏花那日洛阳之问,不是随意一提。
幸而天子未对他的小伎俩显示怀疑,也不再提洛阳之行。反对他的沉默无礼无限耐心。喂药倒水,兴致勃勃。离开前总还把他身上的锦被裹紧。
如此几次,“小蓬莱”中就产生了一个隐秘的,顽固的,僵硬仪式。
一等天子离开,李煜就在纱帐隔绝出的黑暗空间里用手掌将锦被铺抹平整。既已认定这锦被不似越人与鄂君子欢娱缱绻的绣被,又恐惧锦被上会留下一丝褶皱。 锦被的平整对李煜郑重如祭天礼,一点小瑕疵都会被认为是对天不敬,会有可怕的后果。
他未曾细想过“可怕后果”具体为何物。并且,仪式若无他人合作,极易被破坏,正如今日此刻——赵匡胤未及时离开。
迟迟不肯走,是在体会离别之忧虑,明日大驾往洛阳。
带上李煜不难。 钱俶甚至主动提议陪驾(注1),眼前这位请不来。
这一去,来回也要一月(注2)。太久了。
同是一月之久,李煜沉默的这一月令他意外发现自己要求不多,不言语也罢。也不见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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