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比宣德楼下看得清楚,李煜气色极不好,身边哪位翰林曾用一词——“神伤”。
最初他觉这词太酸,理解无力。此刻就和眼前李煜契合了——有痛苦植入心神间,无法抽离,更不提愈合。
世传江南李氏一脉容貌出众,李煜憔悴如枯树,倒依旧是瑶林琼树。
论痛苦,乱世中谁又没些经历。到底是富贵中长大 ,经不得些摧残:“初离故土,思念也是常情。金陵是好地,惜朕未曾踏足半步。显德年间,前朝銮驾驻跸扬州,世宗幸扬子渡观大江。朕随驾在旁,见江水浩漫,烟雾朦胧,可知天堑非虚。”
“当日军营里皆谈南朝故事。隋平陈,台城被并平耕垦。朕有一事,烦卿实告:当年陈叔宝藏身的那口井还在?”
话中浓浓调侃,李煜则轻语:“胭脂井。”
这回答极怪。赵匡胤记得那口井叫“景阳井”,李煜的回复却有厚厚脂粉气:“何为‘胭脂井’?”
“隋军将陈后主及两位宫妃从井中升起,张丽华的脸庞蹭到了井壁,留下胭脂。 若用帛布擦拭井口,可擦出淡淡胭脂痕迹。”
李煜复述金陵城里的传说。史载张丽华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 尝靓妆临于轩槛,宫中之人遥望叹其飘若神仙。隋军保全陈后主,将其带至长安;却将张丽华斩首,弃尸青溪中。
他不喜欢这结局。
听故事的人无意,讲故事的人反倒沉迷。不过一传说,这降君又在为何物心伤。是张丽华,陈国,或是金陵。
不过真确定了,李煜与他见过的降君不同,与他见过的文人也不同,与他所知的任何人都不同——若不论身为降君诸多放肆之举,此人实则清澈可爱,像孩童。
猜其必沉迷于此莫名传说。还曾取丝帛擦拭井壁,在阳光下细细查看那丝胭脂色。
这画面在赵匡胤脑海中,真实得如同亲眼所见。有一种遗失许久的情思,如水间轻微波动,传遍全身。他笑起来,眉间英武之气亦随之缓和,其语已如疼爱晚辈一般:“巷间传说还当真”
李煜是当真。
如他认为美丽之物都应在世间留下痕迹,那胭脂就是张丽华留下的痕迹。为了不让世人忘记她曾有的风华。
但他不会在此人面前承认。
旧梦已碎,青山围故国,哀音历历如低诉。谁说他和陈叔宝不相似。 宋帝不会无故提起陈后主。西晋两京沦陷,世族衣冠南渡,金陵取代长安、洛阳,第一次成为华夏中心。长江天险,垠隔南北。陈叔宝以为隋军过不了江,李煜更是连宋军如何过江也不知。
“浮桥过江”,从古至今也未如此荒谬过。
以为长江可为金陵抵挡千军万马。直到某一日,被蒙在鼓里的江南国主走上高高楼阁,才见金陵城外已是兵刃耀天,旌旗翳日。
五十万大军将这座古城层层围住,切断它与周围所有联系。再耐心等待着,日复一日,待它在孤独与恐惧中耗尽所有,再给予最后一击。
偏安一隅的小国国君眼前一眩,脚下不稳,忙抓住雕花栏杆,双手颤抖不已。脑中尽是胜利者在史书上的耀武扬威——“甲卒武步秣陵,羽校烛日。旌旗星流。龙吹盈耳。”
金陵必逃不过再一次劫难。四百年前,隋军彻底摧毁台城。自此它只存在于文人笔端。
数千年之忆,就是数千年之废墟。黍离之痛,岂止为靡靡之意。繁华何处有,烟草古城秋。家国飘零千载悲,对胜利者不过一笑谈。
顿觉极累,低叹:“台城早平,大业已建。只一传闻,罪臣信与否,于事何补。”
他的降君确是有刺,又似乎很脆弱,殿庭弥漫着重重哀愁。似乎亡国被俘已是重伤,小小讽刺,不可使其再有波澜。
战场上有极阴暗处。有人会拿敌方死尸做文章,赵匡胤没这爱好,攻击不过一击毙命。 若是重伤还留一丝气息,他通常会补一剑,给对方个痛快。
自他登基,若干小国国君,无一人能入他眼。今日到了李煜才用此比喻。对这些降君,他确是没补最后一剑,反留作战功炫耀,时而嘲弄一二。
也不是他一人如此过分。司马昭也问刘禅是否思蜀。 对李煜,也不愿就此放弃,定要其彻底臣服:“确是无妨。至今日,金陵史上最闪亮的不是那口井。”
“朕以为是谢安。李白特意为他作了首诗。朕记不住,卿代劳。”
若提谢安,李煜最先想的是“小儿辈破贼”。李白诗中又有一句“丑虏无遗魂”。
北朝惨败,南朝延续,在中原天子面前不该提。若欲治罪,何必绕如此大一圈……
“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
胡马风汉草,天骄蹙中原。哲匠感颓运,云鹏忽飞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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