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说话时他很友好,但总是有种刻意的距离感,也不怎么说话,而且在见面前后会很明显的烦躁。
这状况在他病情恶化前尤为严重,我看的出来他很不想见到对方。
但他还是见了。
之后再更加烦躁。
我想既然如此那就别见了,明明那么烦对方。我那会儿甚至想给公公说“你别来了我爸不想见你”。
然而也只有他们见面的时候,父亲才和平时比起来最为平静,尽管他表现的仍然很淡漠疏远。
但他只对公公这样。
哪怕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认人了,时刻都和受惊的动物那样提防着所有人,更不主动说话,连面对我他也很紧张。
他却能认出公公。
他一见到公公,最初是受到剧烈的惊吓般恐慌的大喊,手足无措。医生甚至差点给他打镇定剂,但公公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安抚了几句,他就渐渐静了下来,虽然依然在颤抖着,却是在公公的安抚下逐渐的放松。
我没见到当时的场景,是一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小护士告诉我的,用崇拜的表情把公公描述的神乎其神。
说实在的,我那会儿其实有些怀疑父亲的病是公公给害的。尽管我和母亲不像公公那样能让父亲放松镇定下来,但父亲对我和母亲再怎么样也只是很紧张,怎么遇着公公就那么大反应。
不过自那以后,公公就很少再探望父亲了,只是常常打电话问母亲或我有关父亲的状况。我不知道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反正听起来他是挺认真好心的。
等后来父亲好些了他才偶尔来看看父亲,但相比之前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一年里除了拜年也就一两次,更多的还是打电话问我们。而父亲和公公见面也再没发生我所听到的那次状况,甚至比平时的感觉要好些,尽管他表现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依然在他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但那起码不是坚固且淡漠的了。
于是我忍不住让公公没事多来陪父亲聊聊天。
公公有些犹豫,最后却只是讪讪笑了下:“我再怎么……也没你们来的亲。尤其是你,多和他聊聊才是。”
我嗯了声,也不好再多说。想他毕竟在他们公司里也算是高层,忙的连休息都没的,来看父亲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他和父亲的关系,真的是很好。
而现在,他额头抵在沙发上,依然牢牢攥着父亲的手,然后有些摇晃的扶住了沙发边。
我和宋望没料到他会难过成这样,不由匆忙将他扶住,劝他别难过,并让他坐到旁边缓一缓。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松了沙发,缓缓抬手,微微摆了摆。
我和宋望抬头相互了眼,只好小心的松开了他,往旁边站了些。过了会儿,他吸了吸鼻子,将身子直起来了些,眼睛已经通红,满面泪痕。他望向父亲,用双手将父亲的手紧紧包着,然后紧闭着眼,低下头,亲吻父亲的指节。
我看着,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我虽然一再的想着这也许只是是礼节性的亲吻,却依然掩盖不住我真实的想法——或者说,事实。
他已经不在乎我们是怎么想的了。
半晌,他才缓缓的松开了父亲的手,在父亲的手从他的手中滑下后他才扶着沙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有些踉跄的走到了旁边的沙发,坐下。
他低着头,良久,低声干哑道:
“我害了他……”
我们愕然又复杂的看向他,沉默。
他完全不顾及我们的目光,自嘲的干笑了下,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母亲,然后又缓缓看向父亲,重复道:“是我害了他……”
他通红的眼睛像深沉且寂静的湖,里面只有父亲的倒影;浅淡的笑容里除了自嘲,是融不掉的温柔与苦涩。
母亲看着父亲,缓声说:“你比我们任何人待他都要好,他也知道,哪来的害不害……而要说责任,谁又没有呢。”
公公依然注视着父亲,沉默。
母亲将父亲的遗书往他那边推了些,叹了口气:“这是他写的,看看吧。”
公公伸手拿过,看着,半晌,拇指在父亲的名字上缓缓擦过,又盯了很久,才将遗书轻轻放回了桌上。
望着那张遗书,他静默了会儿,起身去洗了把脸,回来时看起来情绪已经缓和了很多。他问了些父亲的事,和母亲相互安慰了几句后让我们照顾好母亲。最后他深深看了父亲一眼,再没多说一句,就离开了。
平静到像再也引不起一点波澜。
三
沉重又恍惚的香火味整日萦绕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白天在断断续续来访的人们、低语和哽咽中忙碌度过,夜里静下来,守着灵,看着父亲微笑着的照片,只剩虚空与茫然。
烧香、祭拜、询问、安慰、道别,各式各样的人来了又走。其中不少是父亲的同学、好友、同事,甚至还有很多他的学生,有些讲起他的事时红了眼圈,有些一声“老师”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想起我曾以他明明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却是个变态,是个疯子,而感到耻辱。但实际上,他所有的学生,都是很敬重并喜欢他的。他们讲起他的事时,无一不带着怀念、骄傲,以及泪水。
有个父亲的学生,四十岁左右,似乎还认识公公。因为他是第二天快中午来的,在知道了我是父亲的女儿后,锁着眉,红着眼眶,沉声问我:“有没有一个叫宋煜城的来过。”
宋煜城是公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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