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知否只听进去了那句“我就再不是白玄”,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惝恍片刻,才答了一句:“……那就好。”
白玄看她站在船头,斜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她心里五味杂陈,白玄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仰头去看,黄昏的天上满是浮动的云霞,一片彤云被风吹开,竟露出后面一块朦朦胧胧的月来。上弦月。白玄算了算,再过两个多月,中秋又到了。距离白维扬那小子出走,竟都过去六年了。
白维扬走后,白玄就找过他一次。那一次没找着,此后六年,白玄就再没提过白维扬这三个字。白玄看看河面,日渐西沉,半轮火焰一般赤红的太阳,都已经沉入水面之下。他忽然唤岳知否:“丫头。”
“嗯?”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停了停,终于说了:“……老四有和你提过我么?”
“……有啊。”
“说的什么?”
岳知否回想一下,白维扬平日里称呼白玄做“老头子”,说的最多的是老头子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她犹豫了下,到底撒了谎:“也没什么。他有时会说,不知你在西疆过得如何。”
白玄闻言,眼里似有淡淡笑意。笑过之后又叹一口气,他沉默片刻,才道:“我看他啊,只怕还记着六年前那件事。”
岳知否知道他说的是白玄的生身母亲柳氏被白玄的妻子张氏毒杀,白玄却置之不理的事情。她没说话,白玄却扭过头来看她,他道:“我那时候其实很清楚,老四说的是实话,的确是她下的手。”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黯然,“但那时候我能如何?我若真听了老四说的,将她送到官府去,让她杀人偿命,张将军一定和我翻脸。他一走,许多人都不会再站在我这边,韩耀要扳倒我,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白家上上下下将近一百口人,我不能为了自己一个爱妾,让这一百人颠沛流离。”
他叹一口气:“可是老四他不明白。他这人就是这样,爱憎都太分明,凡事都要分清黑白,他认定的事情,一点让步都不愿意。他闹过那一天之后,就不闹了。我本以为他慢慢地会明白我,没想到,过了一旬,他就走了,接下来那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
脱离白玄这个身份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一下子把之前那么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知道那时候他很难受,但他没想过,那一旬里,我失去了自己的爱妾,还失去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可以一走了之,我呢?”他哂笑一声,“那一旬我夜里几乎没合过眼。一到天亮,我还得照样神采奕奕地起来。当时先皇已经病倒,整个京畿,乃至整个大梁的事情,都等着我去决断。”
船已经驶过了清河镇旁边的狭窄河段,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天色逐渐暗下去了,广阔的河面上,后半是黑夜,前半是金色的残阳。岳知否把篙绑起,她走到船舱里,在白玄对面盘腿坐下,听他倾诉藏匿多年的心事。
“当时从扬州回来,我其实就动了把老四娘带回来的心思。只不过,你也知道,我家那个,善妒又骄横,恃着自己哥哥的身份,没人敢管她。我要把老四娘带回京畿,她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所以那时我就给她留了一笔银子,想着,再过一年半载,她一定把我给忘了。
谁想到她会等我。还一等十年。”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卸下了那么多年的重担,他的神情尤其地轻松。坐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岳知否,道:“真没想到,都那么久了……我竟会和你这个丫头讲这些陈年旧事。”他笑了笑,又道:“还好当年我把你找了出来,你把我从上京卫眼皮底下带走,到如今,还听我在这里絮絮叨叨。”
岳知否闻言也笑。白玄又问:“平日里老四和你也常说话么?”
听他提起白维扬,岳知否笑意更浓:“我说的不多,就他话多。什么都能胡说一通,讲半天。”
说完,一老一少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白玄又说道:“不过话说起来,四个孩子里面,我最偏爱的确实是老四。他确实聪明,许多事情都看得通透。但他这人,道理都明白,但等事情到了他这里,他偏偏就要选最糊涂的那条路。以前我也常常恼他,恼他少年脾性,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不改。意气用事,一意孤行,荒唐起来实在不像话。”
岳知否听白玄数落白维扬,但觉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里。离家接近一旬,她又想起那个喊着要把人绑树上晒三天三夜的家伙。她忽然就有点想他。
正想着呢,数落白维扬的白玄却忽然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啊,那时候我听说你在他身边,我还很放心。毕竟当时整个靖安司,我最放心的就是你。除了第一次,之后没出过纰漏,事事都安排得十分缜密。”他笑了笑,抬眼看她,“只不过啊----”
这突然的转折让岳知否有些茫然。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她按兵不动,等白玄继续说。
“只不过越到后来,我就越不放心。”
岳知否立即回想自己这半年来有没有犯过什么重大错误,一时之间真想不到,她忙问:“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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