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他回来时还领着个穿蒙古袍袍的小男孩儿。这男孩儿不懂汉语,问他什么总是摇头。春玲常常领着那胖出去玩儿。我们还逗他说蒙语文景脑中立即映出那小孩的形象了:那孩子个头出奇地高,据说是五岁,却与七、八岁的文景、春玲们差不多高。身体结实得很。圆脸膛上两腮红扑扑的,大冬天头上总是冒汗。外面穿一件棕色小袍子,腰里还裹一圈黄绸子。头戴小圆帽,脚蹬马靴。总是带一股浓浓的膻味儿。据说他从小就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羊肉,要不能壮得象铁墩子似的。
是啊,他是老二。这封信就是他哥俩寄来的。
文景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封信给赵家带来的是祸是福,忙取出信瓤来看。只见那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一副老学究口吻。开首是叔父台鉴,接着便是乡音阻隔,久疏问候。侄男泣告:家父仙逝的内容。俨然是请了精通中文的老年人代笔的。看到此文景便关切地问:伯父去世了?多大年岁?
七十二了。也够个寿数了!那婆婆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腹心事地望着文景手中的信纸。
记忆象水渍一样越洇越大。文景渐渐想起春玲小时侯向吴庄女娃们炫耀的情景。她说她家大伯父在蒙古发了财,坐飞机回来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租了一挂火车皮,给她家运回了整匹的苏联花布、栽绒毯子、还有牛肉罐头、照相机,好东西多得数不清。她家这一年过春节人来人往就如同办喜宴。其实赵福贵家家境殷实,与这强有力的外援有着很大关系呢。可是,婆婆对大伯子的去世竟然没有一点儿悲悯的表示,也太冷血了。
你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吴长方!那婆婆忧心忡忡地说。他们早就拆开看了内情。吴长方说幸亏没有反动言论。不过,封资修的一套也够呛。人死了不是轻于鸿毛,就是重于泰山。怎么能叫仙逝呢?他还说考虑到怕影响春玲,才没让太多的人传看。国外有亲戚,这叫海外什么?对、对,海外关系。与蒙古修正义国家通信,在政治上就叫里通外国。与林彪是一样的性质。这不光连累春玲,也会牵连到春树和春怀呢!
他是用这封信来做筹码,要挟咱们哩。文景附和道。
这可怎么办呢?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文景陷入了沉思。她实在想不到外蒙的来信会给赵家带来这样的阴影、如此的威胁。过去曾使赵家蒙福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亲戚,如今又使他们蒙耻蒙难了。世间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祸福没有定准。可是,现世人家哪一户不是从历史的积淀中繁衍而来呢?往上追溯几代,谁家没有几门子富亲戚?即使是现今的五保户聋奶奶,原先还是赵庄一财的小妾呢!看来所谓根正苗红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原本就没有几户,仔细查起来恐怕都能牵连出问题。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对人世的认识超越了现实的阶级斗争观点。内心松了口气。此前,自打她从春玲娘口中得知自己家在土改时曾被错划成地的情形,心里就揪揪地害怕。惟恐会因为这段历史再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既然世事不可预料、祸福全无定准,心中也就坦然了。
你说死了就死了,写什么报丧信!这可好,惹出这等麻烦事!唉,怎么办呢?春玲娘以极度绝望的眼神瞅着这封信,恨不得将它瞅化了,瞅p>
文景没料到婆媳相见会是这种局面。既想不出安慰婆婆的得体的话语,也想不出挽救赵家危局的良策。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提春树和慧慧的事了。如此复杂的心境反映到文景的脸上,就是两道秀眉颦颦蹙动,嘴角一颤一颤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她将看罢的信递给婆婆后,就默默地转到缝纫机前,揪起婆婆方才的针线活儿,问:给我爹做衣服么?
是哩。这还是他那外蒙哥哥那一年回来时带回的一块黑平绒哩。刚好够他的一件制服褂子,我托人家赵庄的大裁缝剪了,自己来做省几个手工费。
文景暗想:大老爷们穿件黑平绒制服,多么山气!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若是粗毛市布,我可以学着替您做,这种细活儿可就不敢沾手了。
瞧瞧你回来没歇一歇、没喝口水,我就与你提烦心事,真脂油蒙了心了。那婆婆这才想起提了暖壶给媳妇倒开水、加白糖。
两人还在拉话,村巷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有人似乎在谈论二小队打谷场里发生了什么险情。跑步声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文景是在二小队女人堆中长大的姑娘,好些农活技能都是从那些婶子大嫂姐妹中学来的。她们熟悉的手势、亲切的乡音,对她来说都极富感情。她情不自禁放下才呷了一口的水碗,屏息倾听,说声我去看看就跑到了街门外。结果只望见几个急跑的女娃儿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跑了几步就觉得气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在身,到底与往日不同。文景还没走到十字街就被两位穿着干部服、推着自行车的外乡人截住了。这二人一高一矮,面目却和善。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劳驾,你能领我们去赵春玲家走一趟吗?
当然可以。文景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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