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讨厌的就是不守信诺的人,只不过,为了他年少时在靖安司的兄弟们,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来。可是,他才刚踏入京畿的地界,就听闻了韩退思已经将靖安司杀的一干二净的消息。二十四年来第一次破例,没救回一个兄弟。要救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就是想见见多年来都没什么感情的老头子,也都已经不能了。唯一剩下的,是现在身旁这个面上不表现嘴上不说心里却把自己恨透了的冤家。
想到这里,他看了她一眼。
感觉到他看着自己,她警惕地问道:“他们追上来了?”
“没有。”
“那怎么了?”
“只是看看。”
岳知否不说话了。她仍警惕地看着前方,宛若在一群饿狼包围下,给同伴放哨的鹿。白维扬看着一门心思留意上京卫的她,忽然间意识到,现在他身边剩下的唯一一个和相府有关系的人,重视韩退思大于重视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出的热气融化了一大片区域内的飞雪,蒸起一阵浓厚的白雾。
京城是背着紫微山而建的,紫微山绵延百里,在一座名叫蚀月崖的悬崖处戛然而止。高大的山脉断裂,形成一条幽深的峡谷,山水从山上倾泻而下,顺着峡谷里弯弯曲曲的河流,进入烟雨湖,再流出京畿,汇入大海。这里向来是整个京畿景色最奇特壮美的地方,只是现在,他们都没了心思欣赏。
一直往前走,终于走到了烟雨湖边上。这里的河流旁边形成了一大片河漫滩平原,平原上有个村庄,聚居的人还不少。此时已经是半夜了,人们基本上都已经睡了,只有几个顽童,趁着夜晚无人管束,走到湖边,点燃烟花。璀璨的烟火腾地升空,迅速炸开,在这悬崖之间狭窄的一条黑沉沉的夜空中,洒下闪亮的星星点点。
虽然是一闪而过的光亮,虽然是转瞬即逝的辉煌,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看见烟火,几个人还是勉强鼓舞了些许。
湖边的滩涂上有一艘陈旧的乌篷船。乌篷船大概已经放在那里很久了,船身已经朽烂,里面长满了杂草,到了这个天气,杂草全都成了枯干的草梗,一条条支棱着,异常荒凉,整艘船都散发着一种朽烂潮湿的味道。
白维扬当然认得这艘船。当时他还在京畿的时候,每个月圆的晚上,他都躺在这艘船里面,在烟雨湖上漫无目的地飘荡。船篷上有个小小的窗,他就透过那个窗,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心里老是想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然后懊恼,自己为什么放弃了扬州的二分明月,而跑来这满城风雨的京畿里,看这被天下平分的寥寥一分明月。
斗转星移,流年偷换,fēng_liú云散。相府没了,靖安司没了,当时陪伴着自己的船,也已经被萋萋的荒草占据了。
岳知否看他这样看着一艘破船,微微苦笑,也隐约猜得出这是他以前的东西。他把凌歌扶在一边坐着,自己一个人走到船前静静地看。他弯着腰,眉毛头发还白着,旁若无人地,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不过是靖安司的密探,白相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主子,不过是供养自己长大的恩人。而对于白维扬来说,现在被毁掉的,是他的家人。她尚且会在酒肆里忍不住哭,他却一直都很轻松,她从来都没见他愁眉苦脸过。
此刻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想和他说说话。
只不过这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作罢。
几个孩子看见白维扬走到那艘船旁边,都好奇地跟了过来。白维扬回头看他们,一个胆大的孩子就问道:“哥哥……那里面有没有鬼啊?”只怕村里的人怕孩子们到船里去闹,把他们骗怕了。白维扬挑眉笑了笑,道:“你们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吓得几个孩子哇的一声散了。
天色渐渐浅了,村里有几个大人走了过来,看见一群孩子,其中一个大人呵斥道:“喂,你们几个,天还没亮就出来闹?”几个孩子的表情有些疑惑。一个大人走到白维扬面前,像是赔罪,道:“这几个孩子特别调皮,抱歉。”话音刚落,忽然一爪抢到白维扬面前。
岳知否早就看到了那几个孩子疑惑的神情,那人甫一出手,她就一掌将他的手臂格开,再一扯,就将那人扯到了自己面前。那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他忽然说道:“岳知否,又见面了。”岳知否认得这异常低沉沙哑的声音。那天她在将军府,在新娘的妆容掩盖下仍把她给认了出来的,就是面前这个带着一张人皮面具,表情异常僵硬的人。
那人伸手想要拔剑,岳知否一掌将他的手臂撞开,他一拳追到面前,岳知否用前臂一挡,翻掌一转,将他的手臂压制住。这是靖安司入门的功夫,在和敌人交战的时候,首先就要控制对方的杀伤力,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阻止对方使用武器。一般情况下,这招已经足够将一般的敌人控制住,只是对面这个人,好像早就知道岳知否会这样对付他一样,他顺着岳知否翻掌的方向将手一抽,脱离出来,紧接着,一爪往她的喉咙抓去。
那一爪抓来的情景如此熟悉,似乎是在靖安司早就对练过的,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能把新娘装扮的自己给认了出来。
他是靖安司的人。
岳知否将身子后仰,躲过一爪,恨恨地道:“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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